第 155 章

展見星迴去找了許異。

許異承認了:“見星, 是我聯絡的九爺。你都難到安排後事的地步了,怎麼還一個人扛着?雖然你不告訴我裡頭究竟是什麼緣故, 我也知道事一定不小。我這點官職,幫不了你什麼,那就讓能幫的人來幫好了。”

“我不知道你和九爺現在怎麼樣了, 就試一試——”他說着,咧了下嘴,“看來還怪管用的。”

展見星聽得出他話音裡的打趣以及一點彆扭,無奈,只好笑了笑。她沒想到把朱成鈞拉到自己的困境裡,但事已至此,心裡畢竟是輕鬆了些。

“對了,九爺打算怎麼做?”

展見星搖頭:“我不知道, 他沒說,只說有辦法, 叫我不要輕舉妄動。”

許異馬上道:“那就等一等吧,你彆着急。木誠如今確實不容易對付了,九爺要在京裡還好說,不在了,打聽消息動手什麼的都不方便。那個木誠倒是好,天天都能往皇上耳朵裡灌話,我看一天進七八遍讒言都保不準。整了你不算,御史參他,他居然連御史都能弄出去。皇上也怪, 偏願意聽他的,鬧得大臣們都沒什麼法子,再這麼下去,可不是好兆頭。”

展見星默然,她知道緣故,因此不願說朱英榕什麼。可許異說得也沒錯,木誠的野心掩飾不住,已經出現了亂政的苗頭,朱英榕心志不穩,再叫他拐帶下去,恐怕要釀出一場大禍。

到那時,再幹什麼都晚了。

即便是如今,朱成鈞離開了中樞,偏居大同,又還能想什麼辦法呢?

**

大同。

如今這座重鎮最熱鬧的地塊,就要數東關了,尤其每年寒風起時,一長串的瓦剌使臣隊伍也就跟着來了。

雖熱鬧,一向也算太平,朱成鈞閒來無事,常去馬市上轉悠,他不帶什麼儀仗,身後至多跟兩三個護衛,時候長了,人都認得了他,有這麼尊大佛時時鎮場,誰又敢在明面上找不自在。

暗地裡,另說。

邊防對瓦剌敞開了一道口子,兩邊來往難免漸漸稠密,馬市上交易的是官方許可的貨物,如鹽茶布匹等,行商守規矩就能加入。至於鐵器弓箭等,雖屬於官方嚴禁外流的禁品,不過既然有需求,而且是大量的來者不拒的需求,那一定有人肯冒着砍頭的風險做。

是夜。

星稀,月也不明,彎鉤似的,羞見人似地總藏到雲後面。

這不是個好天氣,但對於有些人來說,正中下懷。

鄰近馬市的一處院落的門悄悄打開了。

東關驛館的一處後門也開了條縫。

夜黑風高,正合魑魅橫行。

“帶來了嗎?”問話的聲音有一點怪,重音的地方格外重,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異腔異調。

“三百張弓,兩千支箭。一張不少,一支不缺。”

“什麼,不是說好了五百,一下砍了兩百,還叫不少?”

“爺,您體諒體諒,裡外看管這麼嚴,這三百張夾在布匹裡好容易帶了來,抓到都是殺頭的罪。這回買賣順了,纔有下回,細水長流的,才穩當。”

“什麼水?——算了,貨呢?先弄進來。”

“就在後面,來,快擡進去。”

後門發出吱呀的輕響,被完全推開了,四個着短打的夥計模樣的人埋頭往裡擡着沉重的布包。

一共六包,不多時擡完了。

裡面的人在拆布包。

外面的人微微跺腳:“爺,您回頭再看。放心,我們常在馬市上來往,您又不是不認得,還能蒙了您不成?”

裡面的人不放心,到底還是拆開了一個布包,堆積的箭矢在暗夜裡閃過一絲銳光,那人又用手指去試了試,才滿意地直起了身,道:“不錯——”

“動手。”

七八丈外,有人低沉道出了兩個字。

隨着這一聲,四下裡陡然間躍出數十條悍然身影,向着驛館後門直撲而去。

“什麼人——!”

“你們想幹什麼——?!”

“快,快跑——啊!”

兵刃交擊聲劃破了靜夜長空,驛館裡有人驚醒,昏黃的燈盞三三兩兩地亮起來,等到驛丞提着盞燈籠跌撞跑來的時候,這裡的搏鬥已經結束了。

驛丞本來不敢上前,縮着半邊身子藏在牆後,只見一地人仰馬翻中,一支火把被點燃起來,照亮了一片方圓之地。同時也照出了,一張眉目英濃表情漠然的面孔。

馬市與驛館離得不遠,驛丞認出了攪他清夢的這個領頭者,頓時腿一軟,撲通跪下,燈籠委頓在地:“王、王爺——卑下叩見王爺。”

朱成鈞看他一眼,點了下頭,便移開目光,去看他的護衛們抽出準備好的繩索捆人。

驛丞見他不是生氣模樣,也沒要責問,膽子方大了些,爬起來,慢慢挨近:“王爺,大半夜的,這是怎麼了?這些瓦剌人犯了事?——那幾個又是什麼人?”

他在發出了一連串疑問後,驀然啞住,因爲隨着走近,他發現了被拆開的那個布包,看見了裡面露出的密密麻麻的箭頭,腿瞬間又是一軟,又是想跪下去,又是驚得要跳起來:“這、這些人在交易弓箭?!”

朱成鈞“嗯”了一聲。

他沒有過多解釋,也用不着了,瓦剌使者,漢人行商,弓箭,根本是抓了個現行,還用解釋什麼?

驛丞的心就突突直跳了,忙道:“這些人好大的膽子,這可是殺頭的罪——王爺,這事和卑下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雖然住在這裡,卑下只管個吃喝,別的都是官府老爺們的事。要是知道這些瓦剌人不安分,敢動這些心眼,卑下早奔去稟報王爺去了——”

就在他恨不得把心挖出來剖白一番的時候,驛館裡面另一些瓦剌使者也醒了,匆匆奔過來。

這些使者是被扣下來的,瓦剌去年得了甜頭,今年來的人比去年一點也不少,於是又被扣下了一半,這一半雖然不能入京,在大同好吃好喝地呆着,怎麼也比在草原上吹風好,於是就在驛館裡,等着同伴們受賞回來,再一道出關。

見幾個使者已經被嚴嚴實實地捆好,嘴裡也塞上了破襪子,醒來的使者們忙上前理論。

有幾個會說漢話的嚷嚷的尤其大聲,其中一個正說的起勁,又說要找皇帝陛下告御狀,又威脅要回去告訴大王——瓦剌現下的首領,身上也有一個王位,正是朝廷封的。忽覺脖間一涼,一柄長劍直直點了過來。

“誰再說一個字,捆上,一起帶走。”

正忙乎着的護衛們齊齊應聲,聲震夜空:“是!”

交易的地點畢竟發生在驛館裡,驛丞再覺得自己清白,也難免害怕,這時候要撇清兼將功折罪,忙忙上前,呵斥那些瓦剌人。

“皇上開天恩,允許你們來馬市上交易,又許你們朝貢,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犯這個禁!有本事告去,看誰掉腦袋!”

這個場面畢竟沒有一點辯駁的餘地,瓦剌使者聲調便漸低了下去。

待安靜些後,朱成鈞吩咐那驛丞:“叫人去通知府衙,調集人手來,把這裡看牢了。”

驛丞被安排了差事,心倒定了些,忙答應了,轉去吩咐雜役連夜跑腿。

朱成鈞看着護衛把人捆好,贓物帶上,便走了。

**

這一通忙活,回到代王府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秋果就在門房裡等着,迎出來:“爺,都逮住了?沒傷着哪吧?快歇息一會,熱水和熱飯熱菜都是現成的。”

又招呼一同回來的護衛們:“也給你們備好了,自己去收拾啊!”

護衛們笑嘻嘻應了,押着人與物往裡走。

秋果打着哈欠,攆上朱成鈞:“這下好了,有這些,夠釘死泰寧侯和那個挨千刀的木誠了。把他們那些歪門心眼動到爺頭上來了,馬市現是爺管着,裡面出了事,全是爺的瓜落。打量着我們是好欺負的,嘿,治不死他們——”

他支撐到這會兒,雖困,也興奮得厲害,一串話未完,趕着又道:“展伴讀也該沒事了吧?他怪嚇人的,忽然跟許伴讀托起後事來了,還偷偷摸摸的,不告訴爺。多大點事嘛,這下兩處連了一處,那個木誠自身難保,可再不能給他使絆子了。”

朱成鈞往裡走,他一夜沒睡,前半夜埋伏,後半夜發動兼收拾場面,此刻眼下有一點淡淡的青黑,但是眼神仍冷而清醒:“不夠。”

“……”秋果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驚道,“什麼?這還不夠?他們可是合了夥指使行商賣弓箭給瓦剌人!那個木誠難道修煉了什麼蠱術不成?皇上就算年紀小,也不能這麼糊塗吧?”

年紀小不是問題,不知道理,早早地還養出了一副過人的疑心纔是問題——

朱成鈞皺了皺眉,早同她說過,偏她肯信任人,纔多久,就把自己逼到了這個地步。

“你不懂。”他說了一句。

秋果倒也不往深裡追究,道:“我不懂就不懂吧,爺什麼都懂,那現在怎麼辦?展伴讀那官那麼難做,要麼叫他辭了算了,到我們這來,省得在京裡天天受氣不說,小命都快弄丟了。”

剛說完,他自己又嘆了口氣,“唉,爺不用說了,我知道展伴讀不肯,他那進士好容易考的,要是願意辭,早辭了。”

朱成鈞便不說了,寢殿快到了,他吩咐道:“我去休息一會,那些人看好了,別叫有什麼損傷。等知府來了,你再叫我。”

秋果忙答應了:“爺放心睡吧,那些我來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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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時,因爲牽涉到瓦剌部落,不但大同現任知府,大同總兵也來了。

兩人等在前殿,見到朱成鈞出來,一齊跪下行禮。

敘過禮後,便起來說正事。

“這家行商,我盯一個月了。”朱成鈞跟他們交代始末。

這家被抓的行商,是九月初纔出現在馬市上,北方口音,打着布商的旗號入了城,卻在第一時間就泄了自己的底,因爲其中一個人,孟典仗認得。

那一年,泰寧侯派人散佈朱成鈞與展見星的謠言,朱成鈞以謠言還謠言,也派人出去散播鐵牛大剛之事,隨後以黃雀之勢,揪出了背後的黑手,這個交鋒過程裡,奉命行事的孟典仗盯着了幾個泰寧侯府的管事,可泰寧侯,卻至今不知道自己在裡面着了道,只以爲自己運氣不好,沒算計得逞。

這一回行事,他派出了其中一個管事。

按說馬市打開門做生意,只要取得了合法的官府行文,誰都可以來,泰寧侯要派家人暗暗賺一筆,也是人之常情。但朱成鈞不會以爲這只是個巧合。

他就此把管事盯上,並查了一查。

第一便查行文來歷,管事沒有說出來泰寧侯,在縣衙裡卻暗暗表露了,自家的生意與宮中有關,並展示了諜文爲證。

這個宮中當然不是指朱英榕與錢太后這兩個主人,而是太監們,太監嗜錢如命,想來撈一把,簡直再正常沒有了,要求不過分地方官府也不想惹麻煩的情況下,一般都會答應。

管事因此取得了行文,得以進入馬市。

大同總兵與知府面面相覷,震驚得都一時說不出話來。

宮中來歷還可商榷,不算有實據,人可確確實實是泰寧侯的人,押回京一認便知,再賴不掉。

好一會,大同總兵才道:“下官不敢相信,侯爺這是爲什麼——這可是資敵!”

朱成鈞道:“那就要去問泰寧侯了。這個案子,牽涉宮裡,我以爲不要就地審了,送進京裡去罷。最好,眼下也不要走漏風聲。”

大同總兵沒什麼異議,他不是坐堂官,本來也不管審案子。知府也不想理宮裡的賬,裡頭又牽了朱成鈞,又是泰寧侯,不是他一個四品官審得下來的,便拱手道:“王爺說得有理,便依王爺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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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

朱成鈞上書要求入京,言馬市已成,討朱英榕曾答應他的那一席宴。

按制,他的使者不需經過任何冗雜程序,通報後,直入皇城。

朱英榕記得自己曾說過的這句話,愣了片刻,便應下了:“那就請王叔來罷。朕擺宴相候。”

使者行禮退去。

正好在側的木誠面現憂慮之色,道:“代王爺這是什麼意思,當初方閣老請他去主持馬市,其實就是請他就藩……他卻要回來。代王如今,手裡可是有護衛的。”

朱英榕心煩——他極少有不煩的時候,語聲也放得淡:“那朕說出口的話,難道還能不算數了?”

木誠低了頭:“奴婢不是這個意思。皇上金口玉言,自然一言九鼎。”

“那就做你的事去罷。不要瞎操心,王叔不是那樣的人。”

說着話,朱英榕掩下的眼中透露着茫然。

誰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如今,哪裡還看得清楚啊。

作者有話要說:  泰寧侯不是和瓦剌勾結。。他人設不會變這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