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太廟就在皇城內,不需出宮門, 安全性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雖然如此, 禁軍衛指揮使於太廟周圍仍安排了重重的守衛。

依着欽天監擇定的吉時, 朱英榕率文武百官, 進五彩琉璃門, 過金水橋, 進入主殿,行祭享大禮。

冗長的儀式中,日頭漸漸高起, 陽光燦爛地灑下來,天氣難得晴好, 典儀的進行也很順利, 禮樂奏畢,大祭終於結束後, 御駕起, 往東邊的小金殿去更衣盥洗。

屬官們都候在殿外。

朱英榕繃了半天精神, 到此終於鬆了口氣, 內侍跪着替他解開下裳, 他解決完問題後, 馬上便又有另一個內侍進來收拾木桶。

這內侍不是跟他一道來的, 而是爲了祭禮從別處臨時徵調過來灑掃, 幹些粗活。

他躬着身,彎腰駝背的,看着就是個不起眼在底層受慣了氣的模樣, 朱英榕本來一眼都沒有多看他,內侍替他理着衣裳,他伸着小手就要往溫熱的水盆裡放,不料那內侍忽然撲通一跪,聲音裡帶着哽咽:“奴婢——叩見皇上。”

朱英榕愣住了。

這聲音他聽着耳熟。

他轉臉去看,吃驚道:“——木誠?”

內侍垂着頭道:“正是奴婢,沒想到皇上還記着奴婢,奴婢——”他哽噎難言,說不下去。

對這個在他最幼小惶恐的時期陪伴過的人,朱英榕驚訝過後,心裡很有些親切,他和氣地道:“起來吧。朕記得你不是發去寶鈔司了嗎?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木誠磕了個頭:“多謝皇上。”

然後扶着膝蓋,有點踉蹌地站了起來,繼續回話道,“太廟這裡缺人,奴婢被調過來用幾日。”

他頭始終低着,但站起來以後,以朱英榕的角度,就能發現他左臉上的青紅巴掌印了。朱英榕瞬間嚇了一跳:“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

木誠眼角發紅,道:“沒什麼,奴婢卑賤之身,不值得皇上金口動問。”

朱英榕都看見了,怎會就此放過,追問起來,木誠似撐不住般,膝蓋一軟,重新跌跪在地道:“總是奴婢自己沒眼色,不中首領太監的意。皇上……奴婢不是告別人的狀,只是沒想到皇上還記得奴婢,奴婢就斗膽求一句,讓奴婢重新伺候在皇上身邊罷,無論做什麼差事,奴婢都絕無二話!”

朱英榕看着他面上的傷痕,心裡又可憐他,又覺得爲難:“朕倒是想答應你,但叫先生們知道,恐怕不成——”

把這樣的人調回身邊,內閣學士們知道肯定要勸諫的。

木誠以頭叩地,只是苦求,又捋起衣袖,露出手臂上被木棍抽打暴起的腫痕,朱英榕動容,靈機一動道:“這樣,朕身邊不便留你,你到鹹熙宮去,太后和藹寬仁,必不會再有人這樣對你。”

木誠怔了一怔,見朱英榕扭頭去向窗外張望——屬官們還在等着擁他回去,他不好在此耽擱太久。

木誠俯下身去:“奴婢多謝皇上。”

朱英榕覺得此事已處理好,就點點頭,領人出去了。

浩蕩的人馬離開,木誠沒有再管那個木桶,而是躲到門邊去看着一行人遠去,他的目光長久地停在其中一個青色背影上。即使時日過去這麼久,即使他都沒見到他的正臉,他仍然略一找尋就找準了——

天子身邊那麼年輕的近臣,畢竟沒幾個。

“喂,看什麼呢,你可如願了?”一箇中年內侍從殿後跑過來,問他。

木誠一下回神,望向那內侍,低眉順眼地道:“多謝公公提攜,皇上一片仁德,雖不便收下奴婢,已答應了將奴婢調到鹹熙宮去。”

“鹹熙宮——太后娘娘的地方,那也不錯,如今滿宮裡誰不知道,皇上孝順得很,天天都去陪着太后用晚膳。”中年內侍點了點頭,又擺手,“不用謝我,我哪有這本事提攜你?你要謝,該謝侯爺,替你費盡工夫打通了關節,終於叫你到皇上跟前露了個臉。”

木誠忙道:“是,奴婢有這個機緣,全憑侯爺拉拔,奴婢做牛做馬,也一定報答侯爺的恩德。”

他這句話說得很誠懇,因爲倘若沒人幫忙,即使同在一座皇宮之中,他也根本找不到機會近朱英榕的身。那位侯爺使錢買通了寶鈔司的小頭目,纔將他調到這裡,製造出來這個巧合。

“做牛做馬麼,倒是不必,侯爺的心意,已經告訴你了。再往下,可就看你的本事了。”

木誠的腰又矮了一截:“是。侯爺一心爲國,奴婢一定不負侯爺所託。”

中年內侍聽了不置可否,冷不丁忽然再度問他:“你剛纔在看什麼?”

木誠有些驚得一顫,中年內侍似笑非笑道:“是不是想報仇?說起來,你也怪可惜了的,要不是半截叫人拉扯下來,如今這宮裡大多數人見着你,都得尊稱一聲‘木公公’了。”

木誠連道“不敢”。

“敢不敢的,也沒什麼要緊。”中年內侍道,“不過你要記得,你離開皇上身邊都兩年多了,你那個窩兒,早叫人頂了,可別操之過急,誤了你自己的小命不說,也帶累了侯爺的正事——不怕告訴你,先前往皇上跟前多過一回嘴的那個,已經被髮配去守先帝陵墓了,皇上身邊,盯着的眼睛可多着呢。”

木誠知道,他人被貶到了寶鈔司,但一日沒有放棄過自己的野望,總是盡力收集所有能聽聞的消息。代王好男色那事謠傳的範圍不小,顧命大臣們很擅長秋後算賬,到底把這個內侍揪了出來,其實不是什麼要緊人物,發配走也就算了,但於內侍裡面,人心是很被震懾了一回。

但不包括木誠,因爲要不是這個內侍被踢走,那位侯爺難以再插手天子耳目,還不至於病急亂投醫,把賭注壓到了他頭上。

他慢慢應道:“是。”

來日方長麼,他當然懂,畢竟,受了這麼久的罪,終於得到了這個翻身的機會,他一定會好好珍惜的……

**

祭完太廟之後,內閣便爲天子向天下宣佈了改元,新的年號定爲天慶,這昭示着國朝終於從先帝離世時的舉朝倉皇中走出來,進入了新的篇章。

不知是不是這個年號起得好,天慶元年一整年都很順利,又到一年冬日,十一月十一日正是朱英榕的誕日,這一年他十歲,雖小,也是個整生日了,便有臣子提議,該好好操辦一下。

朱英榕挺開心地答應了,當下宮城上下,裡裡外外都爲這樁即將到來的盛事忙碌起來。

宴席定於武英殿舉行,當日,錢太后攜二皇子還短暫現身了一會,這是錢太后自正名以來,第一次在外朝衆人前亮相。

這位命運多舛的太后今年不過二十五歲,翟衣嚴妝下,是一張仍帶着嬌俏之意的年輕面孔,她先向朱英榕贈送了一副江山萬里的圖繡,寓意天子治下,國泰民安。朱英榕事前並不知道,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道謝:“母后養育深恩,朕還未能得報,又叫母后耗神了。”

而後錢太后再向坐於羣臣首席的朱成鈞祝酒,謝他於亂軍中救駕之功,又坐鎮京中至今,震懾各路蠢動宵小。

朱成鈞沒什麼客氣話,他懶得說這些,默然飲了。

錢太后次敬內閣諸位學士,感謝衆臣用心輔佐天子,學士們都不敢直視於她,紛紛飲畢垂首。

錢太后的第三杯,則舉向了六部九卿,待三杯飲畢,她仍未走,點了詹事府諸屬官們的名。

屬官們連忙起身離席,上前行禮,連道不敢。

錢太后要開口,二皇子在這時有點小小鬧騰起來,朱英榕在上首看見,笑着伸手:“二郎,到哥哥這裡來。”

二皇子六歲了,生得玉雪可愛,不很懂事但又懂點事了的年紀,聽見招呼,乖乖往上跑到朱英榕身邊,抱着他的大腿嘰咕着什麼,又指了桌上的一樣菜食想吃。

旁邊的侍從要過來,朱英榕擺了擺手,親自夾了點餵給他。

二皇子嘴巴一鼓一鼓地吃起來。

錢太后欣慰一笑,便繼續了自己的話語,將屬官們也感謝了一遍,目光掠過最左側的展見星時,停留了片刻,目光似微微一縮,又似倏忽一亮。

展見星悄悄擡頭,看了前方一眼,自郊外庵堂一別,已是六年過去,宮苑深深,直到如今,她才終於再度見到了這個少時先生家的小妹子。

錢太后看上去過得很好,氣色紅潤,氣度也頗佳,一副苦盡甘來之相,她替她覺得高興,脣角微彎,不覺笑了一笑。

“請……”錢太后的語句斷了一斷,方接下去道,“便請諸位,滿飲此杯。”

屬官們盡皆舉杯,將手裡杯中酒飲盡後,退回了各自的座位。

接下來,錢太后的任務終於完成,便領着還有些戀戀不捨的二皇子走了。

她走後,大殿裡更熱鬧了些,在方學士的提議下,等待許久早已摩拳擦掌的翰林們搶着給朱英榕獻起了祝壽詩。

獻完後,評選一番,再發一發賞賜,宴席就到了尾聲——這主要是照顧朱英榕,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既飲不得酒,也熬不得夜。

臣子們依次告退。

朱成鈞最早走,有車在門口等他,不過他沒坐,只是接近了一下,便離開自己行走起來,腳步緩慢,待出了宮門後,越走越落在了形形色色的車馬後面,等到了另一個步行的人。

“王爺。”

外面風一吹,很有些冷,展見星把手籠在袖管裡,走到他旁邊,側首向他一笑,哈出小團白氣。

朱成鈞瞥了眼她,手從裘衣裡伸出來,塞給她一個黑不溜秋暖洋洋的東西。

是個手爐。

展見星抱着,暖意入手,她整個人都舒展了一下:“咦,王爺,這是哪裡來的?”

“秋果送的。你怕冷,怎麼不多穿點。”

“我穿得不少了。只是晚上天更冷些。”

兩個人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在月色下行走着,到岔路時,自然分開,各行各路了。

**

此時的鹹熙宮。

錢太后已經洗浴過,卻不歇息,坐在燈下,有些發怔的模樣。

宮人等了許久,終於輕聲提醒,錢太后驚醒一般,嘴邊含着的一抹不自覺的淺笑消失,道:“皇上回宮了嗎?”

宮人回道:“娘娘放心,武英殿裡已經散了席,皇上好好地回到乾清宮了。”

“這便好。”錢太后點了點頭,起身,又去看了一眼外間睡得正香的二皇子,終於回來寬衣,上牀安歇了。

宮燈一盞盞滅去,多少心事,都暫時隱去了黑暗裡。

作者有話要說:  啊關於小皇帝年紀我前面有算錯的地方,他是先帝朝二年出生的,我以前直接拿每年的歲數減,等到十年他登基時,一算八歲,但古代大部分應該算的虛歲,所以從前有的地方少算了一歲,他登基這年就是九歲,以這個爲基準,以前少算的我回頭去改。

然後這麼一來,錢太后雖然只比星星小月份,也等於是十四歲生他了。。我覺得有點可怕,我本來以爲十五。所以我要把星星也改大一歲,這個只是我自己的糾結,大家不用回看,不影響情節。

那麼我給一個現在的準數,改元這一年,星星二十五(實際快二六了,畢竟都年底了),小九簡單點,始終比她大一歲。

(嗯我查資料發現這時候慈寧宮應該還沒有蓋出來,所以給錢妹子換個地方住。)

再然後,最後的搞事了,看得出來哈,不會一直拖下去了,六十萬以內一定一定可以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