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誤事。
不堪回首。
世上爲甚沒有後悔藥賣。
再也沒想到岔子會出在許異進京這個似乎並不要緊的節點上, 展見星心亂如麻,她爬起來,屋裡無人,試探地掀開簾子, 外面的堂屋天光四亮, 也空蕩蕩的。
等出到廊下, 許異卻正在拐角處徘徊, 見了她眼神一亮, 馬上小跑了過來。
“見星,我不能在京裡久留, 這就要走啦。”許異開口向她說。
展見星一怔後點頭:“許兄, 你多保重。”
許異答應了,又猶豫着,欲言又止:“見星——”
展見星知道躲不過去, 但許異畢竟比朱成鈞好面對些, 她想了想:“許兄,不必爲我擔心,我心裡有數。”
“那你和九爺——”
展見星略有恍惚,許異嘴裡仍是舊日稱呼,她久已不這麼叫, 一時有點被帶回了那段少年時光。
“九爺這個人, 我看他還和以前一樣,不大懂事。”日光底下,許異笑了笑, “他沒壞心,可也沒什麼好心,做事只隨自己性子來。你別覺得他待你好,就不好意思拒絕,太縱着他了。”
“——其實沒有。”展見星否認。
“真沒有,你就不該和他走得這麼近。”許異這一句說得很快——說之前還特意張望了一下,見無人,才接着道,“見星,我不是想和你說九爺壞話,他也幫了我。但你現在身份不同,你是天子近臣,九爺是邊關藩王,皇上年紀小,或許還不懂得這些,但總會有人提醒他的。到時候,你就不妙了。”
不妙在何處,不用許異明說,展見星也明白了,身爲在朝官員,她不可能連這一點忌諱都不懂。在崇仁時山高水遠,沒人管得着,京裡就不一樣了,明裡,暗裡,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或許一時不說出來,逢着對景發作,那更厲害。
“我知道,許兄,多謝你提醒。”
展見星心內一時滋味難辨,她明白,她也有疏遠,但不是出於許異說的原因——在此之前,她確實從未考慮從這個角度考慮過。
並非她有多麼高尚,而是她與朱成鈞的情誼本就超越了王孫與伴讀,撇開後來變了質的關係不談,在更早以前,她就視朱成鈞爲友,一個人怎麼會因爲避嫌而冷淡自己的朋友?
許異抓了抓頭:“哎,我也不是要拆散你們——”
展見星瞬間臉紅了,她要解釋,不知該怎麼解釋,許異已繼續往下說了,“但是你真的要考慮清楚,我們和九爺不一樣,犯這一時糊塗,賠進去的是一生前程,以後你後悔都後悔不來。”
這一句倒是切中了展見星的心思——她可不是後悔嗎?都不用等以後,她現在就在後悔昨晚的事了。
怪不得同僚屬官們在一處互相調侃,說酒是色媒人,幾杯酒下肚,連她都把持不住,辛苦豎了九仞山,功虧於一簣。
——清醒以後,她不會再那麼理直氣壯去怪責朱成鈞,出於性情使然,倒是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來。
“我知道。”她再度道,又謝了許異一遍。心內兼且有點抱歉,許異身上揹着事,她何嘗不是,可是她不能讓許異知道,隱瞞之下,許多話便都不好出口了。
許異又和她說了兩句,就真的告辭了。他找了個侍衛引路,偷偷摸摸地從一處角門走了。
展見星也要走,她有點奇怪朱成鈞怎會一直沒有出現,但不想問——這時候能躲開他最好,便往外走,不過沒走幾步,秋果蹦了出來:“展伴讀,爺進宮去了,叫我給你備了早膳,時候還來得及,你用過再去當差嘛。對了,你要不要沐浴?你昨晚沒洗,要洗,水也是現成的。”
展見星原不想問,這時不得不問:“是皇上召見了王爺嗎?宮裡發生什麼事了?”
朱成鈞無事是不會往宮裡去的,何況走得居然比她這個正職有差事的還早。
秋果道:“是。好像爲着什麼打仗不打仗的事,我沒聽得太真,來傳話的人挺急的,拉着爺就走了。”
難道是江西那邊出了什麼變故?
展見星心內驚疑,自己的煩惱便先都拋去了一邊,一路往外走,一路跟秋果道:“不吃了,也不洗,我先進宮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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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正熱鬧着。
展見星雖未遲到,到得比平時也晚了,其餘屬官們已就位,她盡力將身上的官服拍拉平展,但仍有兩三處褶皺,且還帶着些微酒氣,這副模樣本來惹人注目,不過眼下屬官們都豎着耳朵聽殿裡的動靜,並無人注意到她。
展見星站到廊下去,往殿裡張望了一眼,只見到幾個人的背影,她認得出朱成鈞的,除此外還有內閣的方學士,她問身側的左贊善:“這一大早怎麼了?”
左贊善正聽裡面飄出來的言語聽得津津有味,沒回頭,隨口應道:“沒什麼。內閣駁回了泰寧侯的奏本,泰寧侯不服氣,找皇上告狀來了。”
“朝事不正由內閣掌理嗎?找皇上告什麼狀?”
明白點講,告也沒用呀,朱英榕沒到親政年紀,根本管不到政務。
左贊善明白她的意思,先道:“仗着資歷老唄,內閣不買他的賬,他就直接跑宮門口鬧開了,泰寧侯也是打從先帝那時候過來的老臣了,這麼鬧法不好看,皇上聽說了,只有趕到文華殿來見他了。”
然後解釋裡面的緣故,“泰寧侯說江西戰局已經穩了,七月內必可平定。他想請戰,再出關打瓦剌去。內閣不同意,連封駁了他兩次。”
展見星明白了。說來泰寧侯運氣怪差的,第一次出征沒摸準瓦剌的實力,狼狽地逃了回來,第二次倒是萬事俱備了,但欠了東風——誰知道先帝會在他出徵期間說駕崩就駕崩呢?
新君年幼,朝廷必得以穩定政局爲第一要務,他不得不撤了回防。
幾個月過去,泰寧侯這好戰之心倒是不減反增,都不等江西真的平定,就又請戰來了。
“侯爺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左贊善轉述,“他說,之前的兵馬都還齊備,將士們戰意尚存,就應當乘這未衰之時再度厲兵秣馬,殺瓦剌一個措手不及。”
展見星皺了皺眉:“不論泰寧侯有多少道理,內閣不可能答應的。”
左贊善點頭同意:“可不是嘛,若問我,我也不答應。泰寧侯說得輕巧,他萬一敗了,把兵馬葬送在草原上,京城防務可就又空虛了。沒了寧王,各地這個王那個王的還多着呢。”
他們外面說着話,裡面也沒間斷在吵,昨晚輪着方學士在閣房當值,所以他聞訊後第一時間趕來了,其他的學士來得還沒這麼早。他一個文臣,嗓門拼不過泰寧侯,滿殿裡就聽泰寧侯在嚷嚷,要請戰請戰請戰。
他要安疆拓土,總也是一片忠心,又是老臣,朱英榕要安撫他,話不好說得太重,再者這議題對他來說有點難,該不該打,他拿不出主意,糊塗裡想起朱成鈞,這個王叔能以八百護衛克薊州衛,必然通曉兵事,便急忙先把他找來了。
“王叔,你說句話。”朱英榕在御座上挪了下屁股,有點急地朝底下使眼色。
因爲朱成鈞人是來了,目前還沒開過口,他不但不搭理方學士和泰寧侯兩個鬥口,根本連他們的話都沒怎麼往耳朵裡去,坐在那裡,又像沒睡醒,又像神遊天外,總之,不是個準備爲他排憂解難的模樣。
被他招呼這一聲,朱成鈞才終於擡了擡眼,方學士緊張地看向他——新君被救過一回以後,不知是不是出於一種雛鳥般的心態,甚是依賴於他,內閣不樂見,但朱成鈞尚未展示出什麼危害性,內閣也不好無端與他對上。
“依我看,現在着急也晚了。”朱成鈞漫不經心地開了口。
朱英榕聽不懂,忙問道:“王叔此言何意?”
“瓦剌大勢已成,現在打,與七八年後皇上成人親政動手,沒多大差別。就算有些便宜,那也有限。與兵敗一抵,差不離。”
泰寧侯怒了,道:“王爺怎地口出不詳?老臣願立下軍令狀,以項上人頭作保!”
“你的人頭很值錢嗎——”
“王爺,”方學士忙打斷了朱成鈞,他心裡鬆口氣後,又捏了把冷汗——這些宗藩,什麼話都敢往外冒,真是一點也不怕開罪人。
“王爺所言有理,泰寧侯過於心急了。”他說着話,轉向朱英榕拱手。
朱英榕有一點猶豫,朱成鈞的賬算得簡單又明白,他一下子懂了,但他有最後一點的不死心:“王叔,真的不行嗎?泰寧侯說若能一役畢全功,明年朕改元祭奠父皇時,就可告慰父皇的在天之靈了。”
對,這是他找來朱成鈞的真正原因,他知道泰寧侯這時候要出征很冒險,他願意聽內閣的處置,但是,泰寧侯說的這個理由也確實打動了他,讓他有一點蠢動起來。
他不會爲此支持泰寧侯——支持也沒用,調兵權利在兵部手裡,他管不到,他只是需要個充分的理由來把他心頭的蠢動打消掉而已。
朱成鈞看了他一眼:“泰寧侯年事已高,等不到七八年後,皇上青春年少,告慰先帝有的是時候,又何必着急?”
話音一落,方學士先在心裡喝了聲彩!
殺人誅心。
給小天子分析上多少理由,都比不上這一句話來得厲害。因爲這直接把泰寧侯從勤於王事,變成了出自私心。
泰寧侯作爲老臣,也就意味着他的年紀必然不小了,歲月不饒人,他的體力不足以支撐七八年後再帶兵出征去斬獲軍功。
御座上,朱英榕的目中閃過迷惑,懷疑,最終變成恍悟,他去看泰寧侯。
……
最終的結果,不必多說,泰寧侯鬧了個一無所獲,沉着臉走了,走時已顯出年歲的眼皮撩起,盯了朱成鈞一眼。
朱成鈞根本沒搭理他,他不是有意蔑視泰寧侯,是真的沒注意到,因爲站起轉身時,他正看見展見星從左贊善身側伸出來探看,他脣角一彎,衝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