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辦席答謝過鄰居們以後,天氣就一日冷甚一日了,徐氏縱然滿心憂慮,也得承認倘若不是展見星病急亂投醫,及時把被搶走的家財要回來,她們很可能就無聲無息地凍死在了某個寒夜裡。

又一場雪從天而降,一夜間覆滿全城,待到天亮開門,百姓們發現半空中紛揚着的,除了雪花,還有紙錢。

代王出殯了。

送喪的隊伍浩蕩連綿了好幾裡地,雖不曾從展家饅頭鋪這裡過,也唬得聽到傳言的徐氏趕忙關了鋪門,只怕萬一不走運,在這種喪日裡撞到代王府哪個貴人的眼裡。

只是躲得過和尚,躲不過廟。

徐氏希望展見星去伴讀的日子越晚越好,晚到捱過年去,把這事捱黃了最好——

但臘月下旬,趕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還是來了。

徐氏極不情願又手忙腳亂地要給展見星收拾書本等物,被來傳話的皁隸阻止了:“府尊說了,只是去認個人,拜見一下,這馬上快過年了,開課要到年後。現在什麼也不用帶,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見星只好匆匆出門。

這段時間裡,羅知府也沒閒着,挑來選去,終於又選中了一個伴讀。

展見星隨着報信的皁隸來到府衙的時候,新伴讀先一步到了,是個身材健壯的少年,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衣角洗得有些發白,看上去家境亦是尋常。

羅知府還有一點公務未完,兩個小少年老實站在門邊等着,乘此時間小聲通了下名姓年紀。

新伴讀姓許,單名一個異字,五官輪廓略深,相貌俊朗有朝氣,愛笑,笑起來則有點憨乎乎的:“你今年才十二呀?那我比你大兩歲,馬上過了年我就十五了。”

展見星拱拱手:“許兄。”

“別客氣,叫我名字就行。”許異挺開心的模樣,道,“我也叫你名字,見星,你這名字怪好聽的,可是有什麼來歷?”

展見星道:“來歷算不上,只是個巧合——”

“你兩個,快進去,府尊叫你們。”

一個書辦走到門邊來喚,展見星與許異都閉了嘴,恭敬進去向羅知府行禮。

羅知府擺手令他們起來,然後揉了揉自己寫公文寫到發酸的手腕,站起身來,並不囉嗦,道:“走吧。”

書辦忙跑出去命人備轎,許異好奇問道:“府尊大人,您親自領我們去代王府嗎?”

羅知府點了下頭:“本官與將要教你們讀書的楚翰林是同年,順道去敘敘舊。”

“原來是這樣。”

許異恍然大悟狀。當下羅知府出門上了官轎,因不願爲小事擾民,沒打儀仗,只攜了三兩個從人,展見星與許異自覺跟在官轎後面,一行人往代王府而去。

大半個時辰之後,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代王府這一整片金碧輝煌的建築羣可以用巍峨來形容,本是仿造南京舊都的皇城所建,後來先帝登基遷都,重起新皇城,據說還派人來看視取過經。

未及進府,才靠近府門外的九龍壁時,那九條神龍形態各異,身龐爪銳,一股皇家威嚴氣象已迎頭撲面而來,壓得人不由悚然噤聲。

羅知府到此也早下了轎,隨從一概留在外面,通傳獲准之後,只領着展見星、許異兩人自角門而入。

展見星一路目不斜視,她是被代王府權勢欺壓過的人,這王府景象再雄偉,也不能令她有什麼動容。

許異相對少年心氣重點,眼珠子靈活地轉動着,偶爾微張嘴發出一聲無聲的驚呼,他動靜小,還算有禮儀,羅知府便也不去管他。

代王府的格局方正大氣,宮殿連綿壯麗,路途並不彎繞,但因佔地闊大,他們跟在引路的內侍身後,還是走了好一陣子纔來到了位於前庭東路的紀善所裡。

楚翰林一身褐灰道袍,外披氅衣,抄着手,正站在廊下相候。

展見星和許異兩個沒大見過世面的腳步不由都頓了一下——因爲這位先生可比他們以爲的年輕了不少。

羅知府今年三十九歲,才說過和楚翰林是同年,所謂同年,乃是指在科舉考試中位列同榜者,與年紀無關,十八歲和六十八歲成爲同年都是有可能的——道理兩人明白,只是思緒仍一時走入誤區。

這位楚翰林比羅知府年輕了足有七八歲,大約只在而立之間,面容儒雅,目光湛然,袍角在凜凜的寒風中翻飛。

展見星悄悄屏了一下呼吸,她不知道楚翰林現在做着什麼官,但她知道翰林是隻有進士及第才能做的,楚翰林如此年輕,已經攀過科舉高梯,列於廟堂之上,其人之厲害,令她心生羨慕與一絲抑不住的嚮往。

羅知府加快了腳步,笑着上前:“一別五六年,潛德風采更甚啊。”

楚翰林步下青石條階,迎了上來,也笑道:“什麼風采,不過閉居翰林院中,碌碌無爲罷了,哪裡比得正清兄一府父母,爲民操勞呢。”

“哈哈,潛德潛心學問,時刻備皇上參贊垂詢,這要是碌碌無爲,天下又還有幾個人敢稱有爲?”

“正清兄太過譽了。外面風大,都快進來說話吧。”

楚翰林揚手相讓,諸人進入了堂中,各自安坐。

展見星與許異沒座,只是默默站着,聽楚翰林與羅知府兩人繼續寒暄敘舊。

展見星慢慢聽出點頭緒來,原來羅知府與楚翰林乃是八年前那一次大比中結識的——也就是說,楚翰林二十出頭就中了進士,而且還是二甲傳臚,經館選進入翰林院,此後便一直在這清要之地潛心治學,現任着侍講之職,而羅知府未能考中庶吉士,外放出了京,各處輾轉,現爲四品黃堂。

侍講是從五品,嚴格算來比羅知府要低了三個品級,但其一,楚翰林是京官,他來代王府是臨時差遣,本身官職仍掛在翰林院裡,那麼見外官就不成文地自動升一級;其二,如羅知府所言,翰林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有什麼問題,隨時可能提溜個翰林過來垂詢,乃是天子腹心之所在,這一份近水樓臺動輒上達天聽的便宜,絕非區區兩三個品級所能壓過。

所以羅知府在與楚翰林的言談之中,一點都沒有擺出上官的架勢,只以同年相敘,十分親熱地說着些別後境況。

兩位同年五六年沒見,自有不少話說,好一會之後才告一段落,羅知府招了下手,示意展見星和許異上前。

兩人恭敬拜下去,楚翰林和善地點了點頭:“起來罷,不必多禮。”

又向羅知府道:“我已讓人去請九郎了,他們年後就是同窗了,趁便一處見見。只不知他得不得空。”

擱尋常人家,先生有命,做學生的自該一喚便到,哪有什麼得閒不得閒。只是在這代王府裡,倒是做先生的要客氣些了。

羅知府心裡有數,微笑點頭不語。

滿天下恐怕就數這裡的先生最難做,哪怕是皇城內的天子,對自己的老師也要擺出敬重的意思,若有不合禮儀的舉止,做臣子的也能諫一諫他。但,與代王府這一窩著名的惡霸們卻有什麼道理好講?

名聲反正是壞透了,從上到下,都不要面子的。

不過,他們今兒來得巧,不一會兒,楚翰林尊貴的學生“九郎”就來了,他不是一個來,還附送了一個。

“先生。”

身量未成,一身白狐裘衣的小少年眉目精細,滿面含笑,進到堂屋來,折腰向楚翰林行禮。

楚翰林到代王府來已有好些日子了,但府裡一直在辦喪事,來往執事雜亂,他一個外人不敢亂走,每日只在安排給他暫住的紀善所裡悶坐,對王府中許多人並不熟悉,這個少年他就從未見過,遲疑問道:“你是——?”

“先生,我父親是榮康郡王。”小少年自我介紹,“父親命我和九弟一起來聽先生的教導,日後我有什麼不到之處,還請先生不吝教我。”

楚翰林空閒這些日子,於這王府的人口起碼是弄明白了,聽這一說,就把人跟名姓對上了。

這當是榮康郡王朱遜爍膝下幼子,叫做朱成鈳的。

與皇帝旨意中寫明瞭的朱成鈞是隔了房的堂兄弟,看二人年紀,十分相近。

楚翰林的冷板凳坐到如今,以爲自己應該只有朱成鈞這一個學生了,這也不奇怪,王府官員中本設有教授一職,像朱成鈞這樣因爲圈禁就做了文盲的才稀罕,別人不可能都如此。

比如這個朱成鈳,楚翰林聽他開口這兩句話,已知他有文法,並未如朱成鈞般失學。朱遜爍作爲現在代王府實質上爵位最高的人,先前全然不搭理他,這時不知怎麼想的,卻又把小兒子送了來。

楚翰林只欲奉旨教書,不想過多涉入代王府內部的爭端,便不深問,只道:“好,我知道了。”

朱成鈳見他態度平淡,並未另眼相待,目中閃過了一絲失望不悅之色。

“先生。”

這一聲,卻是朱成鈞到現在纔開口了。

他立在朱成鈳旁邊,沒對比還好,一比朱成鈳的白裘衣,他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袍子,話又少,叫完這一聲就沒了,臉還木,眼皮沒睡醒似地垂着,只像個毫不知情識趣的小木樁子,乾巴巴往那一戳。

作者有話要說:  朱小九:我心狂野,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