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

展見星無法否認, 當他對着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 她震慄了一下。

這震慄當然不來自於恐懼, 也不是羞怯, 甚至也不能算是感動。

但怎麼說——又好像都有點。

這份深情即使她不能接受,她不能再說他錯, 鍾情又怎麼能是錯事。

他說得也很對,他一點都不糊塗,從始至終,他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糊塗不明白的是她,她加諸他身上種種猜測,但他其實就是他, 從來沒有變過。

她如果是個姑娘——不對, 她本來就是姑娘,她如果是個普通的姑娘,早已不可能抗得住, 有良人如此, 託以終身, 夫復何求。

展見星眼眶熱了。

但她不是啊。

她的歸宿只是她自己,從她選擇考科舉掙脫親族的那一日起,這一切就註定了,每一滴經歷鑄就今天的她, 就像時光不能重來, 她的身段也再無法柔軟。

“九爺, 你何必與我浪費時間……”最終,她只能迴應了這麼一句。

“我哪裡浪費時間了?”朱成鈞理直氣壯地反問,“你喜歡做官,我喜歡你,我沒說你浪費時間,你憑什麼說我?”

“……”展見星滿腔的悲涼都沒了,只是覺得無言以對。

“你想那麼多幹什麼,你看你,是不是都要哭了?”朱成鈞說着,真去她眼睛底下摸了一下,沒摸到眼淚,又覺得有點不滿意,“你爲什麼沒哭?”

“——我爲什麼要哭。”她沒好氣道,本來有的淚意都被他逼了回去。

“不哭就不哭吧。”朱成鈞寬容地道,然後換了一個問題,“哎,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展見星瞳孔都放大了一下:“——!”

她明明才冰冷又堅決地拒絕了他,他怎麼好意思問的!

朱成鈞輕輕晃一下她:“你說嘛。”

他自己要找罪受,展見星也不客氣了,冷冷道:“不喜歡。”

“騙子。”朱成鈞湊到她面前哼了一聲——他本來已經很近了,這一來,幾乎就跟她臉貼臉,“你沒我聰明,還想騙我。”

“你心裡明明就有我,不肯承認,不但騙我,還騙你自己。”

展見星反駁:“我沒騙。”

“我不相信。”

展見星有點氣:“那你問我做什麼,問了你又不信。”

“因爲你就是騙我。”朱成鈞非常有自信,並且他還有道理,“別人也可以離你這麼近,對你做這些事,你還不打他嗎?”

“……”很好,她又無言以對了。

展見星都納了悶了,不都說色令智昏嗎?他都癡成這個樣了,怎麼腦子還這麼清楚?!

她只能堅持道:“總之我說的是真話,你不信算了。”

這下朱成鈞終於不說話了,過一會才道:“真的不喜歡我,一點點都不喜歡?”

這麼糾纏下去不是個事,展見星狠心道:“對。”

她意識到了,朱成鈞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有信心,如果他真的有,用不着跟她纏磨這麼久騙沒騙信不信,已經有答案的事,不必喋喋不休。

她不願意去深想的是——正是他沒有,才愈見情深。

又沉默了好一陣以後,朱成鈞道;“那你騙一騙我。”

展見星:“——啊?”

這是什麼清奇的要求?

“我不要聽真話了,我要聽假的。”朱成鈞道,“假的就是你喜歡我,對不對?”

展見星略有遲疑,朱成鈞馬上道:“不對?那你就是喜歡我——”

“不是,對。”展見星倉促間硬着頭皮打斷了他,說完就覺得不對勁。

果然,朱成鈞話連着話,快速地就跟上來:“好,那你說一遍,你喜歡我。”又還解釋,“我知道是假的,我就要聽假的。你不肯喜歡我,我知道這個勉強不了,那你說假話哄我開心一下也不可以嗎?”

……

一個人脾性幼稚不要緊,聰明也不要緊,但二者合而爲一的時候就要命了,完全猜不透他下一刻能鬧出什麼花樣,他也不知道害臊,也不知道放棄,不達目的,就不罷休。

展見星無計可施,無處可躲,被逼到最後,只能直接耍了個無賴,道:“我困了,要睡了。”

然後她把眼睛一閉,任他叨咕什麼,只當做自己已經睡着。

實際上,她也真的很快就睡了過去。

朱成鈞聽她的呼吸不多久就變得悠長平緩,想到她連日奔波,明知他被誘騙出來,此地危險,仍舊毫不猶豫地帶着十來個不中用的衙役就追來了,本已有點急躁的心情漸漸又變好了。

他安靜了下來,伸手把她快低垂到胸前的頭挪到自己肩膀上,然後也閉上了眼,但沒睡,只是養起神來。

**

天漸漸亮了。

這一夜發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至少在朱成鈞那裡是這樣,他若無其事地從坑裡爬出來,又返身連拖帶拽地把展見星弄上來——他傷到了腳,對氣力終究有點影響,但主要還是展見星不慣攀高,饒是有個人在上面幫着,她仍爬得有點狼狽。

終於上來了,衣裳也皺巴得不像樣,連忙先整理了一下。

整理好了,她猶豫一下,還是伸出手去:“九爺,我扶着你。”

朱成鈞原已要舉步走了,聞言頓時又把腳收了回去,然後把自己的重量分了些給她。

“你何必管我。”他挺愜意地靠着她,嘴上還要念叨她一下,“我要是瘸了,以後就煩不着你了,不是正趁了你的意。”

“……”他這種惟妙惟肖的指責負心漢的語氣哪學來的。展見星無力地道,“你亂說什麼,誰想你瘸了。”

朱成鈞突發奇想:“我要是真瘸了怎麼辦?”

展見星木了臉:“——給你報仇。”別的就別想了。

她扶着他,一邊緩慢地走,一邊留意着周遭的動靜,又想起來一個重要的問題,順勢轉移道:“九爺,究竟是誰指使人把你騙到這裡來,你心裡有譜嗎?”

昨晚她的思緒太混亂了,以至於居然沒來得及追究這件本該十分要緊的事。

朱成鈞道:“我七哥。”

展見星吃了一驚:“什麼?”

刺殺郡王是確鑿無疑的死罪,一般人既沒有膽量幹這種事,也不至於和他結下這種仇怨,所以這個兇手的圈定範圍很小,展見星心裡本有比較明確的人選,臨川郡王或者朱遜爍——二選一,兩人都是既有動機也有能力。

她都想得到的事,朱成鈞自然更加有數,讓她意外的是,他圈出來的人選和她有所差別。

“不是臨川郡王嗎?”她先問。

“他不是這種性子。”朱成鈞回答,“他誤會我們不合時,試圖挑撥我們相鬥,知道錯了以後,又給我送來鐵牛大剛,暗示警告我。觀其行知其人,他這麼樣扭扭捏捏的,不是會直接下殺手的人。”

他對朱議靈的形容古怪而又有一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準,展見星不覺點頭贊同:“對。”

然後她又問道:“也不是二郡王嗎?”

朱成鈞慢悠悠地道:“二叔可能想打我一頓,也可能想把我攆得遠遠的,但是他對我沒起過殺意。因爲,沒有必要。”

朱遜爍也許蠻橫,也許狠毒,但是他不瘋。

一個腦筋正常的人做事,必然會有一點起碼的底線——或者說是道理,殺侄沒有好處,倒要冒上不小的風險,他犯不着。

便是昔日結下過仇怨,如今也換到新封地了,日子正在往好的方向走,他就算仍有不足,心裡的怨恨不至於在這時候加深。

“但是七爺不一樣……”展見星喃喃接道。

自朱遜爍一家到江西以來,他們還沒和朱成鈳打過照面,但有些事,未必要眼見才能得知,朱成鈳的身體如果已經治好,朱議靈不會出手就是一個名醫過去。

他送禮之前,必然是詳細打聽過了的。

病在誰身上,誰知道。

朱成鈳原來就有胎裡帶來的弱疾,荷花池落水令他雪上加霜,日復一日的病痛之中,他絕不會寬容到將這當做自作自受,而只會把所有過錯都怪到朱成鈞身上。

事實上,朱成鈞在當時確實採取了漠視的態度,朱成鈳在水下拼死掙扎的時候,隔着纏綿窒息的池水看見堂弟沒事人一般蹲在池邊,他心裡是什麼感覺?

這種感覺在經過七年的醞釀之後,又釀成了什麼樣的怨毒?

展見星中斷了令她不適的推想,皺眉問道:“九爺,你覺得,是臨川郡王去挑撥了七爺?”

她聽得出朱成鈞之前的言外之意,朱議靈“不是會直接下殺手的人”,可不表示他就真的完全無辜。

從過往行跡看,他倒正是個挑燈撥火的好手。

朱成鈞點點頭。

朱議靈已經和朱遜爍聯繫上了,藉助名醫與道士,他有能力將手伸進朱遜爍府中。即使朱遜爍胃口太大,且不傻,他挑撥不動,但朱成鈳不一樣,他或許都不需要人挑動,心裡的火星子久已在等一個助力,一把燒成燎原的火,燒盡他心中的鬱恨。

“如果真是他報復我,你現在後悔讓我救他了嗎?”他也想起一個問題,來問她。

展見星一時答不出來。

於這一刻來說,她心中後悔的情緒佔了上風——朱成鈳自己要跳下去陷害別人,他就此淹死,純屬自找,誰也怪不着。撈他上來留他一條命,纔是給今日埋下了隱患。

可是,要讓她說,對,那時就該當做沒看見,就該由着他去死,她喉間好像有什麼堵着,又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那就是不對的。她心裡有個聲音在說。

她不答,朱成鈞自己答了:“我不後悔。”

展見星愣住,腳步都停了:“——九爺?”

朱成鈞翹起嘴角笑了:“展見星,我與你說實話,他是死是活,我始終不覺得需要關心,哪怕現在你問我,我仍然可以告訴你,我就是可以看着他在我眼前淹死。”

前幾日的陰霾終於都過去了,今天是個好天氣,朝陽從樹梢升起來,照下來,細碎的光影鋪在他面上,他臉頰邊沾了淤泥,有些髒污,但他的眼神仍是剔透,瞳色比別人淺,也比別人冷漠而乾淨。

展見星失神片刻,有點低落地道:“嗯。是我逼你救的。”

若依着他自己的主意,他本不必遭這一劫。

“但是我幸好救了他。”他繼續說,眼睛彎起了一點來,“如果我沒有救,他死了不要緊,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他從不關心朱成鈳的生死,他甚至不關心這世上大多數人的生死,他知道她不會喜歡這一點——他和她的情感從來不一樣,但他不想隱瞞,她喜歡也好,討厭也罷,這就是他,他就是要讓她知道。

展見星知道,她完全知道,她聽懂了他似乎矛盾的意思:事有可爲與不可爲,他情感上冷漠無法理解這些,但他行動上學着去做了。

他往善的這一邊邁了這一步,從此,就與他們截然區別開來。

她禁不住也微笑起來,露出頰邊一個小小梨渦。

她想,她昨晚上確實沒有騙——沒有騙自己而已,因爲她再也騙不過去了,欺人容易,欺己難。

朱成鈞沒察覺,他眼睛亮了亮,伸手就要戳她的梨渦,但沒戳得下去,因爲前方有一個儀衛從林子裡出來,見到他們,大喜奔過來叫道:“王爺!”

又揚聲招呼同伴:“快過來,王爺在這裡,我找着王爺了!”

展見星的思緒也爲之中斷了一下,她轉頭看了一眼自覺收回手的朱成鈞,聽見自己心底輕微的嘆息聲。

即便她是真的鐵石心腸——何況她不是。

她明白得很晚,但她終究是明白了。

這樣的人,這樣的情,一點都不喜歡……怎麼可能呢。

但她也是真的,不願意跟他在一起。

懵然不懂的時候,她可以糊塗,現在懂了,反而不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要往哪裡去,我也不太知道了,然而還要假裝我能力挽狂瀾,沒有被男主把方向盤奪走,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