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寅末時分。
天色黑漆漆的,街道上靜寂無人,這個時辰,大部分人家都還沉睡在香甜的夢鄉里。
但也有一些人家,已經開始爲生計忙活起來了。
蠟燭燃起,半舊門板間透出昏黃微暖的光,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鋪裡,青衣婦人揮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麪糰。
柔軟的麪糰在枯燥的揉搓中漸漸變得有勁道,變圓,又變長,最後被揪成一個個小兒拳頭般大小的面坨,整齊地擺到案板上。
此時吱呀一聲,後門發出輕輕的響動,一個身形瘦削、看去年僅十一二歲的小少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進來。
婦人見到他,手中活計不停,口裡忙道:“星兒,你怎地又起來了?娘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白日唸書辛苦,早上該多睡一會兒。”
少年展見星只是笑了笑,腳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個揪好的面坨按開攤平,一邊利落地往裡填着菜餡,一邊笑道:“娘,我不困,這時候安靜,我背書還更容易,我現在心裡默揹着書呢,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婦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總找許多借口早起來幫她,再要說話,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見星背書,只得帶笑無奈地嘆了口氣,埋頭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團來。
鋪子裡各樣動靜響着,案板輕微的咯吱聲,竈上大鍋熱水將要煮沸的咕嚕聲,一個個帶餡的不帶餡的饅頭自展見星手下成形,和着滿屋煙火氣,充實又飽滿。
婦人手裡的活終於完了,站過來接手了捏饅頭的活,她的動作要更爲嫺熟,展見星順勢讓開,到竈臺那裡揭開鍋蓋看了看水,見已經滾起水泡來,便將鍋蓋放過一邊,另去拿了幾格竹製的籠屜,把先前捏好的饅頭一個個放到裡面,然後要端去大鍋上。
婦人一直留意着,此時忙道:“星兒,放下我來,那水滾開,仔細燙着你。”
展見星畢竟年小力薄,聽了便不逞強,由婦人來將滿當當的籠屜捧去蒸起。
第一批饅頭將要出籠的時候,外面的天色終於矇矇亮了些。
展見星走到門邊去,抽開門閂,將半舊的門板一塊塊卸下,搬去外面牆邊放好。
他的年紀還介於孩童和少年之間,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實,身上穿着的藍色棉布袍子都顯得有點空蕩,卸門板的活計對他來說也不輕鬆,但家裡沒個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學着早早當家罷了。
長街上飄蕩着薄霧,冬日空氣沁涼,展見星乍從鋪子裡出來,不由抱着手臂打了個寒顫,但同時頭腦也爲之一清。
他站在街邊伸展了一下胳膊,對面是家賣油的鋪子,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也正往外卸着門板,見到他,笑道:“星哥兒,又起來幫你娘做活啦?”
展見星對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麼笑,但也有禮貌,點頭應一聲:“陳大哥早。”
就小跑回鋪子裡繼續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這唸了書的後生仔就是不一樣,一些兒頑皮勁沒有,又穩重又勤快。”賣油鋪子裡的後生娘子走出來,一邊往外潑洗臉水一邊讚了一聲。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學堂你還不樂意。”
“呸,你弟弟是那塊料嗎?”後生娘子不客氣地轉頭翻了個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兒一年生的,這會兒還在被窩裡賴着吧?就這懶怠勁兒,也好意思說去學堂,趁早別浪費錢了!”
就在小夫妻倆的兩句爭嘴中,又有三兩家鋪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門板來,街頭薄霧間也漸漸出現了行人,整條街從沉夜中甦醒了過來。
展家饅頭鋪的生意也開始了,這麼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鄰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見星和母親徐氏其實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沒了,爲了讓展父落葉歸根,徐氏帶着展見星千里扶棺來到了這大同縣,將展父下葬後,一邊守孝一邊盤了這個小店鋪起早貪黑地做起生意來,鄰居們見母子倆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饅頭便宜又實惠,便常來照顧。徐氏與展見星的日子雖因家中缺乏頂樑柱而過得頗爲辛苦,倒也磕絆着熬了下來。
日頭漸漸升起,展家第一批擺出來的五六十個饅頭賣得很順利,對面鋪子的小陳掌櫃也來買了四個,籠屜裡的饅頭一個個減少,換回叮叮噹噹的一枚枚銅錢,徐氏心中高興,轉頭見到展見星坐在鋪子門邊的一張小板凳上,鼓着腮,認真地舉着一個大饅頭吃着,更高興了,又慈愛地勸他:“星兒,慢些吃,天還早呢。不着急去學堂。”
展見星唔嗯了一聲,埋頭繼續吃着。
“徐家姐姐。”
身後有人相喚,徐氏以爲是要買饅頭的主顧,忙轉回頭,卻見攤前站立的是個使赭布包頭的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手裡抱着個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動不動,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張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嗎?”徐氏忙着招呼起來,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熱熱的茶水來。
展見星也站起來,過來見禮:“張嬸嬸。”
“星哥兒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見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點。這孩子不肯長肉,個兒倒不比別人長得慢。”
“長個兒好,男孩子都是這樣,先長個,再長肉,要是倒過來纔不好呢。”婦人張氏附和着,神色間卻有些心不在焉,展見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話想說,主動伸手:“嬸嬸和娘說話,我來抱一會兒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沒那麼金貴,大人忙生計,展見星這樣的大孩子幫忙帶一帶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張氏抱了這麼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順勢遞出去。
兩歲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遞出去的過程裡,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臉色紅得似乎有些過頭,一驚,道:“苗苗怎麼了,可是病了?”
張氏嘆了口氣:“是呢。昨天她哥哥領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沒傷着,可是摔水溝裡去了,沾了冷水,回來就發起熱來。村子裡找餘婆開了點草藥,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燒出毛病來,不敢耽擱,大半夜求人套了車往城裡趕,誰知這孩子倒會折騰人,進了城剛尋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說不用開藥,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覺就行了,白鬧得家裡人仰馬翻的。”
徐氏安慰她:“寧可是白折騰一場,孩子沒事最要緊。”
張氏點頭:“也是這個話。”
她說着,扭頭看了下展見星,見他退回了鋪子裡,坐着抱着苗苗,穩當當的,便放心轉回來,湊近了一點道:“徐姐姐,我進城來,趁便也有個話告訴你。你們展家族裡那邊,又出壞水了。”
徐氏臉色白了一白:“他們還想怎麼樣?我和星兒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裡找食吃,又不耗費他們一文,難道還不足意?”
“可不是還不足意,”張氏說道,話語間有些氣憤,“他們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沒一個好人。我前兒聽見人議論,說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裡搗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尋個人家。”
徐氏臉色更白:“我早說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兒養大,他們——欺人太甚!”
“我聽他們說的可不像話,不但要你改嫁,還想着把星兒弄回去,說大姐夫這麼多年都在外頭,家裡田地全是他們叔伯操持,星哥兒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該回去幫忙纔是。”
說到改嫁徐氏還能撐住,但聽見那些如狼似虎的親戚竟連展見星都惦記上了,就氣得渾身發抖了:“田地是他們操持,可出的糧食也都是他們把着,我們一粒米也沒吃他們的,如今想把我星兒當牛馬使喚,休想!逼急了我,我上縣衙敲鼓去!”
張氏道:“徐姐姐,我說與你,你心裡有個數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過年了,你尋個藉口,這個年索性別回去過了,雖說到時候離你出孝還有四五個月,可就那些不講究的,誰知道他們能幹出什麼來,把你扣下,直接找個老光棍賣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縣裡呆着,好歹縣衙、府衙兩層官老爺在上,他們要幹這不要臉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復了一下心情,連忙點頭,道:“好,張家妹妹,這可多虧你了。我都不知該怎麼謝你,若不是你來和我報這個信,我和星兒不知得吃他們多大的虧。”
張氏道:“不過兩句話,哪裡值得什麼。別說徐姐姐你爲人好,就是不好,爲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們稱心。”
她畢竟是帶孩子進城看病來的,身上有事,話帶到了,就說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紙硬包了四個大饅頭,又找塊布頭打了個小包袱,張氏推辭了一下,沒推辭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饅頭走了。
展見星走到徐氏旁邊,表情很淡薄,眼底壓着冷冷的怒意。
他離張氏有一點距離,但張氏說的話,他大半也聽見了。
張氏的幾個稱呼聽上去有點奇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爲當日展父在家時,先娶過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張氏的姐姐大張氏,大張氏早歿,展父離開家去了南邊,在南邊做小生意時才續娶了徐氏。
大張氏無子,活着時不討婆婆喜歡,又被妯娌排擠欺負,在展家很受過些罪,展父對她心中有愧,後來人離了鄉,每年四時八節還一直記得給她燒些香火紙錢,臨終前並囑咐展見星,叫他以後祭父的時候也順便祭一祭大張氏。徐氏遵着亡夫遺言,來到大同後帶着展見星去過張家,將這件事告訴給了張家人,讓他們不用擔心女兒在地底下會餓肚子的意思。
張家人見到他們,知道了展父跑到外地又好好娶妻生子起來,本來心中有怨,但聽見這個話,又迴轉來,覺得展父還算是有些良心,哭了一場,待徐氏和展見星倒是很好,留了他們吃飯。此後近兩年間時有來往,聽到展家族裡又出了什麼壞點子,張家人也願意來給徐氏報個信。
“娘,不必和他們生氣,我們橫豎在城裡,不回去就是了。”展見星繃着臉,說了一句。
展氏一族生活在大同縣轄下杜莊鄉的常勝堡村裡,安葬展父那會兒,徐氏母子也在那裡住過一陣,很快因爲跟展家大房三房的矛盾而住不下去,避居到了城裡,不想,他們竟不死心,如今又逼了上來。
徐氏勉強笑了笑:“星兒,你說的是。”
到底有些心神不寧,寡母帶弱子,在這世道太艱難了。幸虧星兒是這個樣,若是——
“跑,快跑!”
“關門,關門,快關門!”
“——代王來了!”
一陣亂七八糟的叫嚷自長街一頭響起,瞬間整條街兵荒馬亂,行人跑的跑,店家關門的關門,徐氏是外地人,來此的時間不算很長,不解這叫嚷的含義,慌亂又茫然,連聲道:“怎麼了?怎麼了?難道是韃靼人打進來了?”
大同是邊鎮不錯,也是重鎮,朝廷在這裡陳了許多兵馬,照理不該打進城來呀?
對面的小陳娘子見她糊塗,一邊幫着小陳掌櫃咣咣地上門板,一邊大聲道:“徐嫂子,比韃靼人可怕,快關門罷,回頭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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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
徐氏答應着,展見星暫停了去上學,一起幫忙把傢什往鋪子裡收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