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淚眼問花花不語(1)
1992年10月16日,雲南某邊防部隊某團某營某連連長阮愛軍光榮退役了,帶着萬分不捨回到了闊別七年的家鄉。
臨行前,他沿着走了多年的操場轉了一圈又一圈,登上營房前的山峰,眺望昔日的老山前線,只見一片蔥綠,山頂上白雲悠悠,一幅安寧祥和的畫面。此生不知道是否還有親臨一線的時候,和平自然好,如果國家有難,還能被徵召嗎?
有一種恨,此生不知是否能彌補,他的大丫頭,他的香怡,直到自己退役,都沒能到他呆過的部隊來看看,沒能來感受部隊火熱的氣息,還有這片美麗的湖光山色,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和戰友們合了影,和自己的戰士交流了心得,在營房的餐廳裡,喝着濃烈的白酒,一起唱《那些兄弟》……
在飛奔的列車上,看着飛快倒退的山川、河流、城市、鄉村,離大家越來越遠,離小家越來越近。近鄉情怯,感慨漸多。
……
10月18日上午九點。
這是他給的約定,不論生死,必須一見。話說的如此決絕,她會來嗎?她不來怎麼辦?
來與不來,我都在那裡,來與不來,我都要知道答案。
深秋十月,已經些許有了涼意。楚江的河水照舊不急不燥,悠閒自如。難得的星期天,工作了一週的人們難得在家睡個懶牀,江邊的人很少,公園裡來的人也不多,誰會這麼早來逛公園呢?何況這個公園也沒有什麼可供觀賞的景緻。一陣秋風過後,一片肅殺,地上已薄薄地鋪了層落葉,實在是個百無聊賴的地方。
臨江邊的望江亭,在秋風裡抖落着孤零,連鳥兒都沒有停一隻,亭子已經很殘破了,紅色的油漆脫落得只剩一絲影兒,欄杆邊的水泥也龜裂了,亭內吹來許多梧桐的葉子,蓋住了黑糊糊的水泥地面,一片狼藉,滿目蕭索,讓人徒生秋之悲涼。
比起這大自然的清冷來,那個在秋風裡背對着公園入口側身而坐面向江邊的姑娘,顯得更加鬱鬱寡歡。姑娘身上穿着一件肥厚寬大的紫蘭色連衣裙,也不象穿,彷彿是掛在身上一般,完全看不出身體的輪廓,除了兩條胳膊外,整個身體象是被包裹在裡面,讓人一看就是刻意爲之,因爲她的骨架太小,衣服的尺寸明顯偏大,就是不懂得着裝的人都會給出差評。臉上掛着一層霜,眼光十分寂寥,連那雙藏笑的眼窩裡也只剩下了幽暗,不瞭解內情的人是不可能讀懂的。臉色蒼白,暗淡無關,好像大病初癒的樣子。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一大早就坐在秋天的涼意裡,實在太不知道愛惜自己了。
唯一顯出一些精神的,只有頭上的秀髮,但比起以往來還是少了一些亮色,一把小辮,不長,很隨意地耷拉在肩上,顯然是主人疏於打理的緣故,沒有了往日的生氣。
姑娘手裡拿了一本書,看了好久也沒有翻篇,不知道是什麼書,內容如此乏味,以至於主人把它當成坐墊墊在涼意滲人的水泥板上。
就在她起身墊書的一瞬間,裙襬滑向一邊,隱隱露出凸起的肚腹,姑娘一隻手在腹部撫摸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腹中的胎兒在秋風中凍着了踢了媽媽一下,責怪媽媽的大意。姑娘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把肚腹處特意攏了攏,側身往公園門口望了望。
姑娘顯然是在等人。
現在還不到八點。姑娘時不時側身往公園入口處望望,只是她這個動作很費力很彆扭,轉身過來正對公園入口而坐不是省力省事的方式嗎?一眼就能看見要等的人,不知道姑娘爲何反其道而行之。而且她面向江邊坐在亭子外面的水泥板上,她的前方也不方便站人,她等的人若來了,只能站在她身後,背對着說話,這顯然很不禮貌,不知道姑娘是怎麼考慮的。
如果是要欣賞江景,那也應該另換個位置,從她那個角度看出去,除了白茫茫的江水,再無其它,連兩岸的雜草都枯萎了,實在看不到多少生機。
如果是戀人間的約會,選在這個地方,實在是大煞風景,不解風情,連點祥瑞之氣都沒有,徒生悲涼。
但是,那個相約的人沒有想過這些。他一向樸實,少了些花花腸子,在這方面有天然的不足。
他想的是僻靜容易找,說話方便。
其實,楚玉縣城很小,在哪兒都不難找。
相約的這個人此時正邁步走來,帶着希望帶着疑問,大步流星,心馳神往。
這兩個人自然就是常香怡和王老五。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常香怡側過臉瞥了一下又迅速面向江邊,那個身形,依然偉岸,依然寬厚,依然堅毅,但是已不屬於自己,她只能在心裡默默祝福着將來依偎在這個男人懷裡的女人。
王老五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落寞的背影,心裡沉了一下。那個身影沒有動。
他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氛,好陌生,好奇怪,好難受。
她怎麼會穿這麼一身衣服?這不是她的風格!
也不是她喜歡的白色和紅色。
她爲什麼要背對着人坐,這姿勢怎麼這樣古怪?
王老五這樣想着走到了亭子裡,常香怡側過臉,眼臉低垂,聲音淡淡地,“回來啦!”
“嗯。你早來了?”,氣氛十分寡淡。
常香怡扭過臉去朝向江面,只把後背留給王老五,點了點頭。
“香怡,你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快跟我說說。我回來了,不怕,說吧。”
王老五走過去,把兩隻手扶在她的雙肩上試圖把她的身子轉過來,象哄小孩似的溫和的說道。
“之前在信裡,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你怎麼這麼固執?”
“說過什麼?那不是你的真心話。”
“你到底遇上了啥事情?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怎麼能幫你?”
“我媽也想見你,跟我回家吧。”
常香怡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道:“我們不合適,上天註定我們到不了一起”
“哪有什麼上天?你爲什麼突然變卦?我說合適就合適,只要你答應就行了,我有什麼地方是你不喜歡的,你說出來,我改,慢慢改,改到你滿意爲止。”
“你爲什麼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呢?我有什麼好的?你會找到比我好的姑娘。”
“只要我認爲你好,你就是我心中最好的。”
常香怡,你爲什麼要遮掩呢?事情已經發生了,你現在就轉身站起來,讓他一眼就明白,看他怎麼選不就行了嗎?
你只需要讓他看明白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勇敢地面對他,你要的答案,他要的答案,瞬間揭曉,不好嗎?
你爲什麼不這樣做?要麼讓他死心,要麼他不在乎你的現狀,依然堅定地牽你的手,你想要哪種答案?
難道你是不想給他選擇的痛苦?難道你不知道無論如何他都要痛苦?
一個男人縱然有再廣的胸懷,但要接受自己喜歡的女人的肚子裡懷着別人的孩子,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平靜地接受,沒有掙扎的接受。無論如何做不到,這種恥辱,這種傷痛,哪個男人受得了?
所以,常香怡只能自己選擇,選擇退出,選擇離開。
沉默了好久好久,時間彷彿凝固了。常香怡側過臉去,眼睛漠然地望着地上的落葉,“我就要結婚了,你走吧!”
“結婚?跟誰?”
“你不用知道,你也不認識。”
“是誰?你告訴我!你不用騙我!你撒謊!”王老五怒吼道:“你爲什麼要編這種理由?”
常香怡心頭一振,她看不見那張暴怒的臉,壓在肩上的一雙手重如千鈞,越來越沉,“是我對不起你,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在信中已說過了。是我辜負了你,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嗎?我的心已經被你佔滿了。”
常香怡緩慢地擡起手,想把王老五的手從自己肩上移開,但是移不動。
“你放手吧,我累了,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走吧!”
還是這句話!
這是答案嗎?
這是王老五要的答案嗎?
常香怡的心裡真的有了別人?不可能啊,她不是這樣的人啊!
“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
常香怡沉默了好一會兒。
“今年夏天,你來電話之前。”
果然,是那段時間出了問題。
“這是爲——爲什麼?他到底是誰?他有什麼好?他哪裡比我好?”
“你轉過身,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說”,王老五扭過常香怡的肩膀,幅度有點兒大,常香怡身上的裙襬滑向一邊,露出了那隆起的腹部,但是王老五沒有留意到。常香怡手一拉,迅速抓過來蓋上去。
“香怡,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我怎麼可能相信?你從來不是這種人!”
“你爲什麼要編這麼一個理由呢?”,緩了緩,王老五降低了聲調,和緩地說道。
“我已經回來了,不管什麼事情,我來解決,你說給我聽,香怡,你說,別怕,有我呢。”
常香怡堅強地忍着,沒有流一滴淚,一滴也沒有讓它從眼窩滑下來,她的淚流過了流乾了,經歷了生與死的徘徊,經歷了無數不屑的眼光,經歷了數千夾槍帶棒的虛情假意的問候,經歷了茶餘飯後的唾液的浸泡,她的心由軟變硬,她的心感覺不到痛了,麻木了的心哪裡還有知覺?
她側了側身,想擺開他的兩隻手,那兩隻手快把她的肩膀壓跨了,“我說的是真的,這不是好與不好的問題,是合適不合適的問題。”
“我們不合適?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說不合適就不合適?”
那張臉該有多憤怒?常香怡看不到,只覺着雙肩處剛剛減輕了一點力量,此時又突然重起來,她的身子明顯支撐不住往下沉去。
“你告訴我,是哪個王八蛋?他有那麼好?”
王老五猛地鬆開常香怡的肩膀,她的身子往前一躥,差點從欄杆邊的水泥板上倒下去,她迅速伸手抓住了欄杆。
在她抓欄扞的瞬間側身看過去,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啦,臉色血紅,臉扭曲成了一個川字,眼睛裡似乎要噴出火來,嘴巴張得大大的好象要把身體裡的五臟六腑都吐出來,連那對支楞着的大耳朵都豎了起來。
他的兩隻手,看似隨便指着,但是兩膊畢直,象拉開的弓裡要射出的箭一樣,正在蓄勢待發。
常香怡何曾見過他的這一面?心裡不由一緊,全身上下好像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
王老五的臉上此時一片猙獰,他忘記了在他身前的是他藏在心尖上的姑娘,自己視爲珍寶的姑娘,一種被耍、被騙、被愚弄的氣惱衝到了頭頂,他失控了,驟然間眉頭深鎖,嘴角抽搐。
這還是他認識的哪個姑娘嗎?一點一滴由淺入深珍藏了數年的姑娘嗎?
那個含羞帶笑的姑娘,多麼善良啊!
她怎麼忍心欺騙自己的感情?
不可能!
她一定是遭遇了大事,不然不可能編這種理由來勸退自己,那究竟是什麼事情讓她改變了心志呢?
“香怡,我知道,你有事瞞着我,你不可能做這種事來傷害我,我不相信。”
“我真的不想傷害你,我也寫信告訴你了,我沒有什麼要瞞你。婚姻不是兒戲,合適不合適,只有自己知道,人都是會變的,我已經認真思考過我們的將來了,我們倆不合適,差異太大了。我現在好不容易遇到了我認爲合適的對象,我們該結束了。我們再耽誤下去,纔是對彼此的傷害。”
歸心似箭的王老五呆住了!
這是他要的答案?不,不!他還是不明白,不相信!
她,怎麼可能變得這麼快?!
王老五隻覺得心要跳出來,下意識地擡手往心口處按了按。
常香怡害怕地側過身望着這張臉。
“爲什麼呢?”,王老五嘶啞着嗓子,低沉地說,眼睛垂了下來,此時的他就像鬥敗了的公雞,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常香怡沒有回答。
儘管那雙眼睛乞求着。
她說不出口,一頭惡魔,一隻披着羊皮的狼,改變了她的人生,她能說自己將捨身飼狼嗎?
常香怡看着那雙可憐乞求的眼睛,那雙滿是疑惑的眼睛,一瞬間就要崩潰了,不想瞞了,瞞不下去了。想把無盡的苦痛一古腦兒地倒出來,一泄而光。
此時,亭子裡的氣氛象是凝固了一般,兩個人都沒有出聲,連呼吸聲都聽不到,空氣也好像停止了流動,連一絲風都沒有吹進來。
常香怡低垂着頭,耷拉着身子,象一個在課堂上做小動作被老師逮住的小學生,可憐巴巴地等待着準備接受老師的懲罰。
但是那雙準備接受懲罰的眼睛裡卻是堅定的眼神,即使被認爲有錯,也不準備辨護,那就將錯就錯。
另一雙眼睛裡顯然充滿了峰迴路轉的等待,象一個小孩正眼巴巴地等待媽媽下達可以出去找小朋友玩的指令。
此時亭中的兩個人神情怪異無比,站着的無精打采,象在等待什麼,坐着的身子歪向一邊,彷彿有重物壓住不堪忍受,兩個人都不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
如果外人見了,一定會驚訝這兩個人是不是精神上有些毛病,在秋風簫瑟的涼亭裡呆坐着所爲何事。
僵持了好久。
“愛軍,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常香怡害怕沉默消滅了自己的意志,開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