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望舒神女上任後的第十萬年,曾經徹底歸順上界的六位上古十八族大君開始蠢蠢欲動。
在那一年的隆冬時節,天帝太子隕滅在赤馬大君的偷襲中,四野八荒皆爲之震動。太子隕滅,紫微星墜落,天宮下了半個月的大雪。半個月後,天帝下了旨意,將上古十八族剿殺殆盡。
天帝太子素來仁厚可親,諸神敬愛皆有之,故而此次剿殺雖不比當年諸天屠魔詔令,主動請纓的卻很多,當仁不讓的便是白澤帝君。太子是他早些年教出的最得意弟子,加之他比當今天帝多了些決斷手腕,將來登基必將迎來更繁華的平安盛世,不想一朝隕滅在大君手中,簡直叫他怒不可遏。
雷厲風行地剿殺了赤馬大君後,天帝太子的送魂典禮在漫天大雪中開啓,舞樂神官們在寬敞的綠琉璃橋上作悲歌狂舞,天帝太子的神軀早已化爲清氣散逸,天帝因着萬分不捨,正懇請望舒神女釋放燭陰白雪,將太子的一綹長髮凍在冰中。
悲樂陣陣如風嘯,諸神大多不忍聽聞,目光反而落在橋邊的望舒神女身上。
當今這位望舒神女可謂聲名顯赫,年少時因離恨海一事便名聲鵲起,以燭陰氏公主的身份接下望舒一職後,其未婚的夫婿華胥氏扶蒼神君又幹涉天地職責,強行攬下飛廉一職,在當時傳的沸沸揚揚的,好在他倆駕車趕月從來沒出過問題,反倒比往昔那些還利索些,羣起抗議的聲音漸漸也淡了下去。
諸神有見過她的,也有沒見過她的,此時見她穿着瑩白的華裳,掛着淺紫色的絲制披帛,光看背影便是盈盈嫋娜,及至轉過身,眼上覆了一層細銀流蘇,說不出的媚秀,和印象中幽靜清瘦的望舒竟是截然不同的滋味,神君們忍不住便要多看幾眼。
玄乙將天帝太子的長髮仔細封入晶瑩剔透的寒冰,指甲在上面掐出些桔梗花,做的萬分精緻,這才遞給對面垂淚的天帝,他現在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痛失愛子的神族,眼睛都哭腫了。
橋上舞樂神官鬼哭狼嚎的悲樂吵得她腦殼兒疼,她輕飄飄地下橋四處環顧,不知道太堯在哪裡,當年剿殺墮落天神一事,承了他的情,一時也沒機會還回去,這次太子隕滅,少不得還得安慰他兩句。
穿過積雪的諸般琉璃橋,卻見太堯廣袖長衣的身影立在萬年松下,芷兮正在一旁陪他站着,這位師姐如今越發會打扮了,一身象牙白的荷衣襯得她似一朵山茶花般亭亭玉立。
玄乙方欲過去招呼,冷不丁便見太堯反身張開雙臂將對面山茶花似的神女抱在懷中,她不由一愣,顯然芷兮比她吃驚更甚,又不好猛推,只得小聲道:“太堯師兄?”
太堯低聲道:“我與太子相差近十萬歲,他素來待我如兄如父,我曾想將來他登基,我輔佐左右,必然竭盡心力,開闢盛世。只可惜……”
芷兮嘆道:“世事無常,旦夕福禍,總算剿殺了赤馬大君,替太子殿下報了此仇,太堯師兄節哀順變。”
太堯緩緩點頭:“芷兮,可否多陪我片刻?你在,我心神安寧些。”
芷兮漲紅了臉,惴惴不安地四處亂看,她與這位師兄這些年來往雖然挺多,但他是個溫雅之輩,從不曾露出絲毫心事,她也當他如長兄般厚愛,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僵在原地,到底還是沒動。
玄乙在樹後站了片刻,仔細想想,她輕飄飄地轉身避遠,連一粒雪也沒驚動。
這樣挺好,就這樣繼續下去。
出了小花園,玄乙望着昏暗的天空,籲出一口氣,她的父兄和扶蒼都是剿殺大君的主力,這會兒大約都還在下界奔波,算算她差不多也有數月沒見着他們了,夜間飛廉一職也暫時交給長夜宮的神官們替代,怪悶的。
她靠着花盆低頭捏白雪,捏出一個穿着飛廉神使冕服的雪人扶蒼,再捏一個耳墜不離身的雪人清晏。
“小師妹!”
延霞歡快的聲音在這片有點蕭索悲傷的天宮內響起,怪不合時宜的,玄乙扭過頭,便見她一蹦一跳地奔過來,古庭在後面臉是綠的。
“你又獨個兒在這邊捏白雪。”延霞湊上前看她手裡的雪人,打趣道:“原來是想扶蒼師弟了。”
古庭一路追來,扶住她的胳膊,聲音在發抖:“別跑,兩百年正是最危險的時候。”
還有八百年便要做母親的延霞毫無自覺,笑得一派天真:“我沒事,你別總擔心,我阿孃說,她懷我的時候,生產前夜還打拳呢,我應該和她一樣。”
如果她真的生產前夜還打拳,古庭覺得自己寧可從極西之地那個還沒填好的窟窿裡跳下去。
玄乙捏了兩個圓滾滾的小雪人送給延霞,她喜歡的緊,拿手裡玩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你見到芷兮師姐了嗎?她這些年總獨來獨往,聽說刑部裡好多神君對她透露過心思,她也都回掉,她是不是……呃,還沒忘掉少夷?”
玄乙偏頭想了想:“我看不像。”
延霞嘆了口氣:“我看挺像的,我得把她拽出這個坑。”
她如今同樣在文華殿任職,周遭遇見的大多是溫文爾雅的神君,總歸都比少夷要靠譜的多。
“我去找她。”延霞轉身又開始跑,“我一個月給她介紹一個,不信都不成!”
說不定真的都不能成。玄乙默默想着,捏了個臉色發綠的古庭。
綠琉璃橋上的悲樂漸漸小了下去,嘶嘶的風雪迴旋在空曠的天宮內,不知過了多久,踏雪之聲漸近,玄乙正專心致志用指甲雕鑿雪人芷兮耳畔的茶花,沒有擡頭。
踏雪聲停在身側三尺處,隔了一會兒,許久沒聽見的那低沉而魅惑的聲音驟然響起:“沒穿冕服,難得聽話了。”
這傢伙最近特別喜歡搞突如其來的襲擊。
玄乙笑眯眯地扭頭,有些訝異地看着對面的白衣戰將,他看上去可實在不大清雅乾淨,白衣上染了許多幹涸的妖血,風塵僕僕,大約是玉冠又被打碎,長髮便攏在肩上,隨便扯了截袖子繫好。
一定是來不及回青帝宮便來找她。
玄乙丟了雪人,朝他走兩步,嫌棄地皺起鼻子:“真髒啊。”
扶蒼在她腦門兒上一拍,冷不丁這方纔還滿臉嫌棄的公主一骨碌鑽進懷裡,直接猴在身上,他便用胳膊托住。
“我不愛看你這樣跑。”她用指甲輕輕摳去他眉梢的血跡,“不要你做飛廉了。”
他不做,也不會給其他神君做的。
扶蒼又拍了拍她的腦袋:“走罷,快酉時了。”
龍公主一言不發地用指尖摩挲他面上每一處被濺射的血點,他撩開細銀流蘇,她的目光只有溫柔,再也不見傷心。
這樣就很好,已足夠。
他牽着她的手離開飄雪的天宮。今夜又要駕車趕月,飛廉引路,望舒攜月,漫漫長夜,依偎相伴,屬於他和她的獨處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