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這急吼吼沒氣性的樣子!單看那姑娘眉眼臉盤兒是沒得挑的,可娶媳婦不是街市上買雞蛋,只要殼沒磕碎就往籃子裡放。再好再妥貼都是耳聽爲虛,總要斟酌斟酌。人家姑娘家境出身怎麼樣,先和沈夫人打探清爽了是正經。
“年輕孩子呆不住,叫他們玩去。”郡主笑吟吟道,攜了藺氏手往邊上引,“我前陣子上白馬寺還了趟願,和你久未見面。邊上坐會子聊聊,叫晤歌帶暖兒找舅舅去。”
藺氏摸不準陽城郡主的用意,心下也計較,是不是她察覺了什麼,或是聽見了風聲,留了個心眼兒要考察布暖。倘或真有這個打算,莫非郡主這裡開明得那樣兒,不在乎輩分差異麼?
彼此客套謙讓了坐下,她只憋着不開口,陽城郡主那裡率先尋了個話題道,“十月裡輪着你娶媳婦兒做婆婆了,家下東西可都準備妥了?你一個人不易,晤歌和六郎好得親兄弟似的,你有什麼難處要幫襯的,千萬別客氣。打發下頭人來和我說,讓我也盡點意思,六郎同我自己的孩子是一樣看待的。”
藺氏道,“難爲千歲記掛着,零零碎碎的事從上年就開始準備了。藉着聖人封賞了地,重又俢了回園子,現在一應東西都是簇新的,也沒什麼可添置的了。橫豎被褥帳子是嫁妝裡的分子,那些針頭線腦的事不用我操心,算省了我大力氣。”
陽城郡主正好藉着話頭子打諢,“你先頭說暖兒女紅好,讓她幫着你,還怕做針線?”
藺氏料着郡主後頭還有話,一徑搪塞着,“沒出閣的姑娘,叫她插手不成話呢!”
“你也忒仔細,自己家下孩子,這麼見外了不好,顯得不親。”郡主高翹着蘭花指端起蓋盅吃茶,一面假作不上心的問,“暖兒同你什麼親?她是哪裡人氏?”
藺氏微一頓,總覺陽城郡主存了結親的心思。這倒叫她慌起來,若是尋常官宦,隱瞞了布暖身世,將來就是戳破了也有轉圜。這位是皇親國戚,萬一有個好歹,親家變冤家,豈不是要牽連到容與仕途?
她踟躕起來,洛陽的家門報不得。大唐寡婦再嫁司空見慣,進敬節堂的一萬個裡挑不出一個。節婦受朝廷嘉獎,是要十里八鄉揚名錶彰的。這上頭造假,論起來罪更重!
一乎兒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思來想去,不叫他們成事就是最好的出路。打定了主意,索性笑應道,“她是我侄女家的姑娘,幽州人。侄女婿家世代經商,上年在涿州買了個山頭做煤炭買賣,舉家都搬過去了。我侄女不願意叫暖兒跟着顛沛流離,便把她送到我身邊來,好和我作個伴。”
陽城郡主哦了聲,商戶地位雖低了些,要擡舉倒也不礙。因問,“只知道叫暖兒,姓什麼?”
藺氏道,“說來倒巧,家下姓冬,是太史終古的後人。”
“是單名麼?冬暖?”陽城郡主撫掌道,“姓得好,名字取得也討巧。哎呀,我當真是越發喜歡她了!人如其名麼,是不是?”
藺氏也打着哈哈,這冬姓倒比老姓兒更襯她。冬暖,聽着讓人打心眼裡暖和起來。只是瞧着陽城郡主滿意的樣兒,更叫她心悸,忙承了話道,“可不,家裡疼得什麼似的!我常說她在我這裡我是擔着責的,好幾家託媒來說都叫回了。我不是她親祖母,冬家自有太爺太夫人做主,我這裡看着登對,應下了也沒用的。”
陽城郡主聽了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既然如此就實話告訴藍笙,這門親事難料得很,到底人家祖輩父輩都在,不是沈夫人能說了算的。
“照這麼論,哪天冬家相準了女婿,暖兒就要回幽州去了麼?”郡主吃了幾粒炒白果,踅過去接婢女遞來的巾櫛揩手,邊道,“暖兒輩分雖低,年紀也有了,是到了許人家的時候了。我們晤歌大約是因着六郎,倒和暖兒不見外,竟把她當自家外甥女似的。回頭你別拘着她,讓她跟六郎來府裡走動走動,我怪稀罕她的。”
藺氏長吁口氣道是,這算是打發了吧!她還真怕陽城郡主開門見山的提,她不好一口回絕,總得爲留人情答應從中斡旋什麼的。拖了條尾巴,將來還要找藉口推諉,太過傷神了。
“千歲瞧得起她,這是她的福氣。”她就勢打岔,端詳了郡主一眼,笑道,“我打量千歲氣色愈發好了,上趟看脖子上紋路怪深的,這回倒沒了,光緻緻的像個大姑娘。”
陽城郡主一聽這個來勁,就把她新得的保養方子樁樁件件告訴她。這麼一來,算是把話岔到斜裡去了,自然而然的越白越遠,最後誰也想不起來是從哪裡開的頭了。
那廂布暖跟着藍笙出了後園子,也沒往前面去,三四個彎一拐,到了個有流水和亭臺的地方。
這裡人相較別處要少得多,一幫孩子蹲在池邊上戲水,拿石子使勁往水裡投,妄圖把錦鯉砸死。
布暖看得揪心,那幾個孩子一臉的聰明相,還沒到聽話的年紀,生性裡有肆意的殘忍。他們撿池邊的鵝卵石,雨點一樣奮力朝池裡砸,把那些魚弄得驚慌失措四下逃竄。湊手的石頭搜刮完了就往花壇裡去,脫下身上袍子裝武器,再疾疾抱回來,投入新一輪的戰鬥。
藍笙抱胸在一旁看,看得不耐煩了大喝一聲,“你們好大的膽子,敢毀我的池子?誰家的孩子?把名字留下,等回頭我修書給你們大人,看看給不給一頓竹筍烤肉你們吃!”
這嗓子把邊上的布暖也嚇了一跳,那羣孩子立刻作鳥獸散,沒扔完的磚頭瓦塊灑落一地。藍笙哼哼哂笑,“這樣笨,半天一條都沒砸中。換作我,這池裡還有活物嗎?”
布暖本來要爲他正義的斥責鼓掌喝彩,聽見他後半句話,剎時就偃旗息鼓了。斜着眼睛瞥他一眼,“你不是說舅舅找我嗎,怎麼上這兒來了?”
這不是好幾天沒見着,想尋個清淨地方促膝長談嗎!他怨懟的看着她,真是個不解風情的丫頭!
“容與目下且忙着,閒暇時候會尋來的。”他引她上亭子裡去,撣了撣石凳請她坐下,“我前陣子忙得腳不着地,也沒能過府瞧你……”
她木訥的接口,“也沒幾日呀。”
藍笙又愣住了,搬指頭數數,從送荔枝那日算起有十二日了。十二日,對她來說或者沒什麼,自己這頭卻一言難盡得很。
他仰着頭,看一行大雁噗拉拉飛過,順了半天氣才道,“也是,我當有一個月了呢,原來才只十來天。”
布暖笑了笑,“近來衙門裡忙,我舅舅也是前兒纔回長安的。”
“怪道拉個驢臉子,看見我像看見了死敵。想來這一路不順暢,今兒又要堆着笑臉迎客,心裡不自在。”他別過臉看塘裡荷花,風吹葉搖,正是花開得盛極的時候。藍笙嘆息着,沈容與到底也是個血肉之軀。累了,心煩了,有氣沒處撒了,可不要衝着他來麼,誰叫他們是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這麼的復又笑,“他也難的很,生來不是個愛應酬的人,偏偏身在這官場。雖說葉公和蔚兮在朝中有官職,但我瞧了,今天半數的賓客是衝着容與面子來的,所以他倒成了大半個主家,要走都走不脫。”
布暖澀澀想,他就算能走脫,又會去哪裡?是不是和知閒忙裡偷閒躲到哪個揹人的地方,喝上一壺茶,也許再訴訴半個月未見的相思苦。
她扭身去看亭外風光,不遠的廊廡下有捧着三彩碟盞往來的僕婦婢女,個個高昂着頭。滿臉的喜興,簡直要把這繽紛繁華的夏日都比下去。
其實她最不耐煩這樣的場合,到處是人,無法逃脫。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皮子底下,像被剝光了衣服,無處遁形。她莫名的哀傷,只一味的後悔,不該來這裡的。別人高興着,她卻心生厭惡,和這光鮮的環境格格不入,纔是最可悲的。
又突然想起宋小姐和那個叫季林的小相公,兩個性質不同,但在很大程度上同樣被遺棄的人。他們有讓她鄙薄的地方,一個一廂情願,一個以色侍人。但至少對情是癡的,讓人唾棄之餘,猶生出三分同情。還好,她和他們不一樣。她的愛情是她一個人的事,她從未想過強加給他。不說出來,保全自己也保全他。否則她就比他們更不堪,會把自己和他變成全天下的笑柄。
她倚着亭柱許久不說話,眼裡匿着淡淡的愁。藍笙望着她,“有心事麼?”
她回過神來,染了蔻丹的蔥白樣的手指掠過鬢角,耳上紅瑪瑙的墜子漾漾的晃動。臉上沒有表情,聲音也很單調,“你聽說了那回宋家鬧上門來的事麼?”
藍笙點點頭,“那天我上東都校兵去了,回來就聽說了這事。那時候真是吃驚不小,說實話,挺佩服宋家人的魄力,你說一個縣令,怎麼就敢到鎮軍大將軍府上來求親呢?難爲宋明府夫婦,爲女兒,真是什麼老臉都豁出去了。”
“後來的事怎麼樣?也不知那宋小姐可安好。”布暖說,“只怕舅舅這裡回得太絕,回去真的活不成了,那不是造孽麼!”
藍笙抱着胸閒適道,“這事我打探過,在家頤養着,漸漸好了。我想索性絕了她的念想,她一看沒了指望,倒也能撂開手了。只是名聲壞了,來提親的幾乎絕跡。她心裡大約還是有些牽掛的,難得有人不計較前頭的事請保山說媒,她還是不大樂意。家裡大人不敢逼得太厲害,只能由得她去。這麼下來,估計要拖累成老姑娘了。”
也是,有鎮軍大將軍像標杆一樣立在那裡,怎麼還能瞧得上別人!可不要誤了終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