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氏走得急,知閒只好勉力跟在她身後。金泥簇蝶裙被風吹得貼在兩條腿上,伶仃仃像兩根銀箸。身後跟了一羣僕婢,總是浩浩蕩蕩架勢。邁進渥丹園的時候她回頭叫站住,把一干人都擋在園外,自己提起裙角追了進去,
藺氏坐在胡榻上,旁邊的尚嬤嬤曲着身子給她更衣。她僵着手腳換好了罩衣,回身看知閒,恨道,“我說你什麼好?才進去那模樣做給誰看?既奔着求和去的,自己就要自省。度量放大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懂不懂?”又氣呼呼甩了兩下袖管,“還有謊稱你有孕的事,先頭就商議好的,臨了怎麼不知道裝一裝?便是沒懷過,見識總見識過。愣愣坐在那裡像個沒事人,布暖身邊那奶媽子比猴兒還精,也不知能不能瞞騙過去。”
知閒囁嚅着,“我不好意思,裝不出來。”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藺氏看着她只能搖頭,“你也是大家子小姐,一點手段都沒有,白長得這麼大!你母親對付二房的本事教你個一招半式,夠你受用一輩子的!抓不住男人,又不懂得爭取,你日後怎麼辦?我也不明白,你和容與算是青梅竹馬,弄到最後竟還不及布暖!”
知閒委屈得流眼淚,邊掖眼睛邊道,“我哪裡鬧得清呢!他天生涼薄,對誰都那麼寡淡,單對我這樣我也習慣了。誰知道他被布暖那個小妖精迷昏了頭,做出這種叫人不齒的事來,姨母一定要替我做主纔好。”
藺氏被她哭得腦仁兒都疼了,揉着太陽穴道,“我替你做主又怎麼樣?捆綁不成夫妻,只有靠你自己。我前頭也和你說過,男人和孩子一樣要靠哄的。你偏不聽,天天紅眉毛綠眼睛的呲達他,他要想回心轉意也叫你嚇跑了!"
知閒更覺難過了,傾前身子把臉埋在臂彎裡。抽泣了好一陣才道,“我多早晚有意要和他打擂臺呢?是他不給我好臉子,我那麼不撐不靠的多難受啊!如今什麼都別說了,姨母疼我,就該給她送一碗藥去!他們這模樣,萬一布暖有了身子怎麼辦?真要養出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我是不礙的,大不了回高陵去。可姨母這裡如何處?豈不是連輩分都要亂了!”
藺氏沉吟起來,“當真養下來倒沒什麼,就是怕傳出去,要耽誤六郎的前程……”
知閒聽得莫名其妙,什麼叫“養出來沒什麼”?這麼大的亂子竟不當回事,莫不是她盼孫子盼傻了不成!她古怪的看着藺氏,“姨母怎麼說這話?家道要顧,人倫就不顧了麼?”
藺氏纔回過神來,看了尚嬤嬤一眼,“你趕在布暖出府前備了藥送到梅塢去,就說是補身子的,橫豎喝下去也覺察不出來。”復對知閒道,“你也別坐着,單你這裡使勁沒用,去找藍笙,把事情同他交代清楚。他心裡要是有布暖,絕不會坐視不理。快去吧!”
知閒聽了忙道是,站起來扯扯衣襟,籠着畫帛去了。
尚嬤嬤卻遲遲沒有動靜,隻立在藺氏身後像老僧入了定。藺氏回頭瞥她,也不甚在意,嘆道,“可不是冤孽麼,誰料到會有這天!”
尚嬤嬤老着嗓子道是,“萬事皆有定數的。”
藺氏起身往後身屋裡去,邊道,“你怎麼還不去?沒聽見我的話?”
尚嬤嬤仍舊低着頭跟進來,替她放了銀鉤上的半幅紗帳,不溫不燥道,“送了去也未必喝的,何苦做這黑臉。依我說,沒什麼下文是最好,若是有了,再料理也不遲。她們那頭自然是不敢聲張的,也壞不了六公子名聲。若當真孩子落了地,到時候抱回來養就是了。”
藺氏枯着眉慢慢搖頭,“哪裡這麼簡單!知閒就是個火藥桶,不說點,日頭曬久了也要擔心她發作。真要是弄個私孩子回來,早晚鬧得雞飛狗跳。”
尚嬤嬤想了想方寬慰,“咱們杞人憂天,還沒坐實的事,窮操什麼心!”
藺氏拍着牀圍子道,“等坐實了豈不晚了?橫豎不能叫他們這麼鬧下去,犯了唐律的大罪,抖出來我的六郎就毀了!”
“那叫知閒小姐尋藍公子,夫人是什麼用意呢?”尚嬤嬤道,“不怕藍家退婚麼?”
藺氏歪在隱囊上喃喃,“退不退婚是後話,藍笙我是知道的,這人講義氣。就算結不成親戚,他和六郎交情還在,總不至於到衙門裡揭發他。我是琢磨着,倘或他退了婚,把布暖私養在外頭也使得,咱們捂着眼睛就裝看不見,如今的達官貴人們,哪個不在外頭設私宅?他要還是撒不開手,那要委屈他收拾這爛攤子了。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顧不得那許多。只盼他替六郎承擔起來,便可保咱們家門無虞。”
尚嬤嬤不言語,暗道老夫人雖極力迴避,到底沒忘二十七年前那樁事,所以這會子並不着急。她是藺家跟過門的陪嫁丫頭,對什麼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好說出來罷了。有些秘密要永遠埋在心底裡,讓他封上塵土。時間久了,記憶褪色了,假的也變作真的了。一旦無可厚非,一切便名正言順。
她笑了笑,“我知道夫人最有成算,先頭是打發表小姐的手段,心裡並不認真這麼計較,我聽了也就含含糊糊的答應。真要一碗藥送過去,她非但不喝,說不定還要生反心,屆時和六公子通了氣就不好了。”
天漸次冷了,竹簾裡擠進來的日影一棱一棱灑在滿地的青磚上。太陽沒了力道,看上去有些發白,連光線都是淡淡的。她努努嘴叫開窗,撐杆撐起來的一瞬,外面的風流動進來,吹散了腦子裡的混沌。她明白什麼對她最重要,這興隆的家道,還有這磊落光明的兒子,都是她花了大把心血一手創建起來的,當然不能叫個小丫頭毀了。且穩住她,只要容與的婚事不出紕漏,她大概也死了心了。若是轉而嫁了藍笙,這樣大家都能安生。
那廂知閒到了皇城外左威衛府前,站在門牙子上請人通傳求見雲麾將軍。
她來時藍笙正在衙門裡布宮防,卒子進來叉手回稟,他免不得遲疑一下,揣度着她來準沒好事,因有些三心二意的。叫人領她邊門裡坐等着,隔了半天把事辦完,才盥手取巾櫛來,邊擦邊出了衙門口。
遠遠看見一個人背光站着,那身姿也算迤邐。這要歸功於大唐服飾的精妙,及胸的長裙拉伸了曲線。坦領開得雖大,薄襖卻壓得住陣腳。五鑲五滾,下襬繞着水銀盤。十月裡的天氣穿上了小毛,細潔的珠羔下配寬幅泥裙,立在那裡婷婷嫋嫋,繁縟中帶了自矜身份的驕傲。
容與不喜歡她花那些心思在打扮上,過於修飾了會產生難言的距離感。即使爲了和顛連困苦的人區分開,也無需把富貴堆砌到身上。藍笙也是這樣想的,他原來其實夠不上厭惡她,有時候逗她幾句是興之所至。但自從她晚宴上當衆對布暖施威開始,他才真正開始恨她。她那繡花枕頭樣的肚才,是文人筆下美其名曰“憨態可掬”的呆蠢,是一縷伶仃無告的極端的冤魂。
他走到光影裡,故意打掃了一下喉嚨,吸引她轉過身來,這才笑道,“葉小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今兒是何事來我左威衛府?藍某早洗乾淨耳朵恭聽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她看看門外林立的守兵,“你我是到揹人的地方詳談,還是就在這裡說?”
藍笙唔了聲,打發人去了,這才笑吟吟在圈椅裡坐下。仰起臉,眯着眼睛道,“說吧,什麼事?我那裡忙得很,別拐彎抹角。”
知閒冷笑道,“你這裡忙,人家背後挖你牆角你可知道?暖兒昨夜留宿將軍府,你又知不知道?”
藍笙只覺心頭驟跳,卻還強自鎮定了,做出無謂的神情來,“這個不勞你說,我自然是知道的。她臨回去前差人和我回了話,洛陽不是要來人麼,她去迎接了。怎麼?有什麼不對的?”
知閒嘖地一聲,“我看你素日挺聰明個人,怎麼臨了糊塗起來?洛陽來人是假,幽會偷情纔是真!等她回了新宅子你問她去,昨夜可是在醉襟湖上過的夜,你瞧她怎麼回答你。”
藍笙只覺邪火直冒起來,拍了桌子道,“你滿嘴瘋話在胡謅什麼!你要撒潑鬧騰找你的容與哥哥去,到我面前討什麼無趣!”他實在是太震驚,他知道知閒不會無的放矢,他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掩飾他的不安。
知閒愈發嘲諷,“我是不是胡謅你心知肚明,不用我多說。我特地跑了來告訴你,你不念我的好便罷了,還要自欺欺人?我要是你,一頭碰死都應該。大男人家管不住個丫頭,你幹什麼吃的?我竟不明白她有什麼好,叫你們一個兩個都喪了魂。看看她那副水性楊花的作派,你們當她是寶,我看不見得。別人是傻子,她和舅舅暗渡陳倉,滿以爲我們都瞎了眼。你還不清醒麼?眼下是什麼事態?我弄得顏面無存還則罷了,你堂堂的將軍,綠雲罩頂,怎麼說?我是女人,拿容與沒法子,如今單看你的了。是同她退婚,還是揉揉鼻子裝聾作啞,你自己權衡去吧!”
藍笙委頓的扶額,半晌道,“此事當真麼?”
知閒沉下嘴角,一副要哭的樣子,“自然當真。”
怨麼?怨氣沖天!但凡他有點氣性,真該咬咬牙把婚退了。可是他註定要吃虧,到了這種地步還撒不開手,那麼只好葫蘆着裝不知道。說到底他不恨布暖,他恨的是沈容與,恨不得一刀殺了他!他雙拳關節攥得咯咯響,死瞪着知閒道,“你今日來不會只是要告訴我這些吧!什麼意思,直說吧!”
知閒乜着他,“這事老夫人知道了,氣得險些犯病。思量了很久,不好戳破她,便謊稱我……有了身孕。如今只等你圓這個謊,容與去了河東,正是你有作爲的時候。好歹叫她灰心,你若還想娶她,及早放大定過六禮,咱們都受用。”
藍笙只默不作聲。瓦楞頂上的氣窗裡飄進一縷光,斜斜掃在他身上。知閒滿意的笑了,因爲她看見他的臉,像他穿的孝袍子一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