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自然還是布暖,這麼短的時間裡也不出別的人來替代。只是容與來尋她,她滿心的不快。失望透了,生出大無畏的精神來,也不怵這種所謂的性命攸關的大事了。在她看來,眼下局勢就是破罐子破摔,成也好敗也好,她都置之度外。萬一被人戳穿老底,大不了進敬節堂去。至於這一干人要受牽連,她想舅舅總有辦法,她當真累了,也操不了那些心了。
也正因爲這種心理,那滿不在乎的神情,卻叫前來查驗的人鬧不明白了。按理說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再老成,到底年紀尚親。這麼大的事擺在面前,居然穩如泰山,似乎又不合常理。
兩位長老面面相覷的當口,夏侍郎和容與抱拳寒暄道,“哎呀,上將軍好久不見,這一向別來無恙麼?”
容與宦海沉浮多年,死敵面前笑臉相迎,於他來說根本不是難事。遂客套道,“多謝惦念,沈某都還順遂。倒是沒上府裡拜訪,閣老勿要怪罪。”
夏侍郎到底拉不下臉發作,雖不是同殿爲官,分處兩京也難得相見,但總歸算同僚,人情還是有的。況且人家官銜比自己高几等,如今又掌管北衙,更是輕易得罪不得。
“家下小兒的事,想來上將軍早已經知道了……家門不幸啊!”那老臣竟有些溼了眼眶,他偏過頭去,頓了頓,斂盡了淚方又道,“犬子早殤,於我夏家是最最苦痛的事。虧得布兄千金大義,對家中老母是莫大的安慰。可昨日的傳聞,弄得夏某擡不起頭來。上將軍可上外頭打聽去,街頭巷尾無一不知啊!我多早晚想料理這種事呢,這個對我來說就是再經歷一次磨難。可老母哭了一夜,叫我真真沒法子,只好今日來門上求證,得罪之處,還請上將軍海涵。”
“那不打緊,她是沈某表姐家的閨女,和親的一樣。既是沈某帶了來的,也要給閣老一個交代。”他笑了笑,溫潤平和的樣子,“她是個老實孩子,一是一二是二,不作興弄腦子的。閣老有什麼只管問,她定然知無不言。至於有人妖言惑衆一事,這個閣老倒不必憂心。容與麾下護衛就在驛站,其中任何一個校尉發話,折衝府甲士就能把那些胡言亂語的刁民抓起來。屆時閣老願意,殺一儆百,也不是難事。”
他說殺一儆百的時候,面上可以波瀾不驚。在場的人都有些惕惕然,一個武將,不願意腸子裡打官司,解決問題最快捷的方式就是下獄、用刑、或者直接砍頭。此言一出,似乎還有些震懾的作用,讓人不得不權衡接下來該以什麼態度來面對。
夏侍郎轉身對布暖道,“敢問司簿哪裡人氏?今年多大了?以前可來過洛陽麼?”
布暖欠身道,“卑下原籍幽州,今年十五,以前沒有來過洛陽。”
容與不由望她,她話裡還有負氣的味道,明可以虛報一下年紀,偏還槓在槍頭子上。他低下頭去輕嘆,她恨他,連話都不願意和他說。她母親叫人到壽考園送信來,他第一時間就趕到她的住處,吩咐她好些話,她不哼不哈的,一聲都沒應。以她現在表現來看,恐不是好兆頭。她有點渾然不顧的意思,這叫他心裡沒底了。
夏侍郎沉吟着,“幽州人?十五歲?”
布暖淡淡望着他道,“卑下無需隱瞞閣老,卑下的出身,進宮那陣有內侍查閱縣誌,尚宮存檔文書裡也都登載的。閣老若是疑心,可以稟明聖上,開封查驗。”
這種宮廷存檔豈是隨意查得的!但是夏侍郎絕不甘心這樣半途而廢,他仔細打量着對面女孩兒白瓷樣的臉,這眉眼五官!他笑起來,“不知諸位可曾察覺,司簿長得同布夫人十分的像,是也不是?”
布暖挑起一道眉,“閣老眼力真好,我母親同布夫人長得很想,我又隨母親,因此像布夫人也不足爲奇。”
“表姊妹長得像的真是不多的。”夏侍郎扯着嘴角說,“司簿祖上官居何位?令尊現在何處任職?”
布暖拱手道,“卑下祖上世代經商,家父從未涉足官場。”
夏侍郎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長,“如此說來似乎有點不通啊!司簿既然是巨賈出身,斷沒有進蘭臺秉筆的道理。不是夏某武斷,宮中甄選有定製,司簿的七品上官銜,可不是人人能得的。”
“那倒未必。”賀蘭搖搖曳曳進來了,一身湖蘭並蒂纏枝紋廣袖襴袍,頭上是紫金八寶冠。冠腳兩片金葉子妖嬈的伸展出去,走一步簌簌的顫。這等華貴已極的行頭,也只有周國公敢穿上身,並且可以穿得很美。
夏侍郎忙熱絡作揖,心下納悶,昨日請他吃花酒,他百般推辭。原以爲肯定是教坊裡有了相好的,纏綿溫柔鄉去了,誰知竟留宿在布家。這樣看來,即便這女孩是布如蔭的女兒,要現開發,只怕事情也難成。
他憤憤不平,簡直欺人太甚!官倒是一個比一個大,縱是這樣,他也不能服軟。就是上長安告御狀,他也要給九郎討回公道!
夏侍郎那裡狠狠下定了決心,賀蘭倒去和那兩個公親套近乎,打着哈哈自我介紹着,“在下賀蘭敏之,官拜國公。今日得見二位長老,幸會幸會。”
那兩位公親受寵若驚,抱拳道,“不敢不敢!素聞國公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
“過獎過獎。”他衝布暖擡了擡下巴,“我家司簿是我舉薦的,真個兒礙着是個女孩兒,否則別說從七品上,就是個六品五品,也照舊能往上擡舉。”
兩個長老諾諾,“那是那是。國公人面寬,提拔個女官不成問題。”
夏侍郎不耐煩得很,對布如蔭拱手道,“布兄,夏某同令愛素未謀面,辨認不得。但自有人見過令千金,這會子人在二門上,可否容我把人傳進來?”
布如蔭見能撐腰的都來了,也算吃了定心丸,因此聲氣也足了,“敢問光楣兄,尋來的證人是何許人?畢竟司簿是有品階的朝廷命官,弄些不三不四的販夫走卒來指證,豈不磕磣死人麼?”
夏侍郎道,“夏某不會無的放矢,證人自當是見過令千金的,讓人辨一辨,什麼事都清楚了。”
先前是篤定夏侍郎不認得她,面對面時也沒什麼壓力。這會兒弄出證人來,布暖愈發反感。她昂然立着,“夏閣老,卑下微末之人,原本聽憑發落也無不可。只是既吃着朝廷俸祿,便要維護朝廷臉面。卑下做好做歹算是命官,閣老如此肆意妄爲,怕是大大的不妥吧!若要讓卑下見人,請先問過我家監史!”
這下子布家夫婦吃驚起來,養了十五年的女兒,一直溫雅矜持,待人寬和,沒有半句重話。現在敢和人理論,這三個月居然有這麼大的變化,讓人心驚。
衆人都看賀蘭敏之,賀蘭嘴裡含了一口茶,忙囫圇吞下了,掖着嘴角道,“我家司簿說得是,她是命官不假,更是婦道人家!尋常閨閣女子都要避忌外人,何況是女官!閣老三思而後行吧!”
容與蹙起眉,他們“我家我家”叫得順溜,只怕避得初一,避不得十五。
“閣老,此事事關重大,還是權衡後再做定奪吧!”他看布暖一眼,“這孩子生性耿直,得罪閣老之處望乞恕罪。依容與淺見,叫她先行迴避,把閣老傳來的人叫進來好好盤問,或者是以訛傳訛也未可知。”
夏侍郎果然拉下臉來,“上將軍,不是夏某不賣你這個面子,實在是小兒可憐。死人說不了話,唯有靠我這老父伸冤。”他站起來對兩位長老作揖,“既然這條路子走不通,就要勞煩二位移駕了。照着前頭議定的,開敬節堂大門,請洪刺使見證,以示公允。”
這可算作是殺手鐗了,在場的人多少都有些意外。敬節堂裡的節婦是受朝廷嘉獎的人,輕易不得打擾。要開堂門,須得有監察院批准。請了刺使,那就說明要下死勁嚴查這事了。
夏侍郎怒氣騰騰出了布家客堂,兩個公親也不迭跟上去。沈氏慌了神,“了不得,這關恐怕難過!”忙招了人道,“快去知會哥兒奶媽子,把孩子帶到祠堂去,快着點兒!”又對布暖道,“你別怕,阿孃自有法子。你只管咬住了不鬆口就成,可千萬別慌,露了馬腳就難辦了,知道麼?”
布暖人是木的,突然對一切都失了興致,她悽惻看着沈氏,死灰樣的眼神,“母親,我還是承認算了!求夏侍郎別追究,我自己的罪業自己承擔。連累個無辜的女人,弄得人家骨肉分離,我實在良心難安。”
沈氏駭然,“你這孩子瘋了麼?”
“別……”容與覺得自己纔是要瘋的人,她這樣逼他,他以爲自己放下了,其實一刻都沒有。她說要進敬節堂去,他的心都要叫她碾碎了。她總有法子讓他屈服,甚至不需要花大力氣,一句話就讓他丟盔棄甲。他痛苦的吸氣,“別這樣,都依你……只要別放棄。”
沈氏在邊上聽得一頭霧水,也沒有功夫細琢磨,急道,“六郎你替我開解開解她,這會兒耽擱不得,橫豎到了這步,要躲是躲不掉的。我不放心那頭,即刻就要去,你們隨後就來。”邊走邊回身叮囑,“暖兒,聽舅舅的話!”
賀蘭經過她們身邊,搖頭道,“冤孽喲!我看還得另想法子。”邁步出門檻,對廊下小廝招手道,“小子過來!到上折衝府找雲麾將軍,讓他立時往敬節堂去。性命攸關,越快越好,趕緊去!”
那小廝領命,箭一樣的縱出去,眨眼便不見了。
布暖嘲諷的看着他,“舅舅是什麼意思?都依我?什麼都依我?”
容與有點不管不顧,也不忌諱外面有沒有人看見,用力把她壓進懷裡,“你還要我怎麼樣?我連命都可以給你,只求你珍重自己。”
她漸漸哽咽,推開他道,“我拿自己威脅你,你不覺得我可恥麼?我不要你的憐憫,留着你的好心,去餵飽知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