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行,已是日暮時分,一點餘暉映紅了半邊天。
壽考園裡寂靜無聲,容與伺候起來是最省事的,一如醉襟湖上的慣例,園子裡頭不留人,沒有傳喚不許近身。
布暖到腰門上只看見個小廝,問舅爺可在房裡,那小廝答,“在。前頭夫人叫準備溫水給舅爺,後來舅爺讓撤了換涼水,折騰了些時候。到現在也沒動靜,算算有三刻鐘了,料着都換洗好了。娘子要進去瞧舅爺麼?小人進去給娘子通傳。”
細說起來容與脾氣怪得很,連貼身的汀洲都不敢隨意出入他的下處,布暖還是有所忌憚,便搖頭道,“不必,我一路喚他就是了。舅爺規矩大,不愛下頭人瞎走動。”看那小廝拱肩塌腰的樣子,倒像只避貓鼠。因笑道,“你做什麼這架勢?”
小廝搔搔頭皮道,“娘子不知道,舅爺真是神威天成,那一身戰甲,我瞧着心裡怕。咱們家生子兒府裡侍候着,多早晚見過這麼大的官!不怕娘子笑話,光叫我站門,我腿肚子就哆嗦。”
布暖聽了發笑,“不單你,我頭回見他也大氣兒不敢喘呢!你只管站你的門,不辦錯事兒不能和你計較。”言罷提裙往園子裡去。
多時不來,壽考園裡樹木越發蔥鬱。二門上的薔薇藤蔓把鏤雕門框子都嵌滿了,幾條零散的枝椏上發了細碎的芽,低垂着,在晚風裡無緒的搖擺。
布暖分花拂柳而行,將近正屋時站在臺階下喊舅舅,連着好幾聲,園子裡只有嘈切的蟬鳴,不見有迴音。她牽了裙角上月臺,四下裡轉了轉,人跡毫無。料想他大約是倦了,在哪裡打盹兒。看看天色不早,這兩日路上顛簸,吃不好睡不好,總要讓他用了膳再歇,便推門進房找人。
秦漢以來屋子佈局都講究一明兩暗,她入明間看,席墊上和地罩後的胡榻上都是空的。順着蓮花青磚朝西耳房裡去,外間衣架子上整齊撐掛着他的明光甲。金鱗亮鏡,在那綺麗的,綴滿碗口大小梅花的扶桑插屏前錚錚立着,有種力與美的強烈的衝突。
越是沉寂的地方越是沒法子開口打破,像平靜的水面,落進一片樹葉都是罪過,更枉論投進石子去了。她轉過插屏站了一陣,隱約有些聲響,但聽不真切。再往前是畫堂,以前布家宗親沒鬧分裂時,四叔父看書習字的地方。她循聲前往,走到門前聽見嗑託一聲,像是硯臺掉在地上的響動。
直櫺門上糊着窗戶紙,看不見裡面情形。門扉倒是開着一條縫,從那縫裡看進去,只有煞白的牆壁,和半張鑲着鏡框的條畫。
“舅舅可在裡面?”她揚聲問。
屋裡人答得有些慌亂,“你且等會子。”
布暖倒覺好笑,莫非舅舅好興致,在裡頭練字不成?她生出促狹的心思來,踮着腳湊在門縫上看。看不見就湊得更近些,漸漸擠進門裡去。探頭探腦的張望,發現這屋子似乎改了用途,不再作書房用了。順着一排屏風看過來,有衣架、銀盆、竹榻、木桶、以及坐在桶裡赤裸着上身的男人……
她倒抽一口冷氣,腦子霎時就停工了,怔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舅舅,我不是故意的……”
他明顯嘆了口氣,“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好,洗的時候太長了。”
“不是……怪我……”她急忙退出去合上門。
簡直羞愧致死!她在月臺上欲哭無淚,仰着頭來來回回的旋磨,好想撕頭髮!怎麼遇上這種事,以後怎麼面對他!她使勁捶打臥櫺欄杆,在落日餘暉裡無聲的拍胸頓足。沒臉了,沒臉了,誰曾想他在裡頭洗澡!不是都三刻鐘了麼,女人家泡香湯也就小半個時辰,一個男人家要洗那麼久,皮都要泡脫了。
但是不管怎麼說,她在他沐浴的時候闖進去了,看見了不該看的。她惶駭的捂住眼睛,他生氣麼?要把她的眼珠子挖出來麼?不過舅舅的身材真是好,她紅着臉想。臨出來她還看了一眼——肌肉糾結,孔武有力。分明長了張斯文儒雅的臉,脫了衣服竟然是那樣的!到底是上陣殺敵的武將,她沒見過別的男人長什麼樣,唯覺得他賞心悅目。如果女人是個圓,那麼他就是方的,有棱角,鋒芒畢露的身體。
她一頭懊悔,一頭又在臆想,多好看!她捂住嘴竊笑,倒一點都不覺得那身子和臉不般配,他不論怎麼長都是無可挑剔的。阿彌陀佛,原來自己這樣懂得欣賞美!頭一眼沒看明白,再補上一眼,那眼不虧,深刻而透徹!
容與早披了衣裳出來,怕把她嚇着了,往後不敢見他。可出來後看見她在那裡手舞足蹈,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搓臉,愁腸百結過後又是一張咧嘴大笑的面孔,他突然浮起了深深的無力感。看來自己並不真正瞭解她,他知道她和別的女孩不同,但終歸沒意識到她是這樣一個矛盾綜合體。
他咳嗽一聲,“布暖!”
她乍聽他喊她嚇了一跳,怔忡轉過身來,彆扭的欠身,“舅舅。”
他倒不好意思起來,臉上一陣陣發熱。下面該接什麼話?訓她一通,教育她不許混闖男人處所?似乎也不必這樣小題大做吧,他這裡並不拿她當外人,剛纔那事除了尷尬,別的也沒什麼。
布暖拿腳尖挫挫地,連看都不敢看他,“舅舅生氣麼?別生氣,我什麼都沒看到。”
正宗的睜眼說瞎話!容與嗯了聲,“真的麼?”
她猶猶豫豫張開兩指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屋裡暗,光線不好。”
他氣結,“還要掌燈讓你看?”
“那倒不必。”她暗想着,其實能看的一樣沒少看,只不過顧全他的面子,一個大將軍,讓人看見赤身露體總歸不好。退一步講,也就上半截而已。挖渠的河工還露膀子給老天爺看呢,也沒怎麼樣嘛!她嘟囔道,“你是男人,被人看了也不吃虧……”
這下子容與不知怎麼應對了,他看着她,百樣滋味上心頭。半晌方道,“布暖,女孩子家要矜持些。”
布暖想我素來很矜持,如今變成這樣是被逼的。搬手指頭算算,自己在這段感情上是主動的一方,還有什麼事沒幹過?是自己先抱的他、還試圖親他,雖然沒親着。甚至到後來,是自己先開口說愛他,可他到現在都沒有一句明白話。她也想端端正正坐在閨閣裡等他來愛,可是沒辦法,他這種四平八穩的性子,如果她不開頭,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邁出半步。
她生出點委屈的感慨來,她以後都沒有出頭之日了,因爲她愛得比他多。
偷着瞥他一眼,他的衣裳不太合身,大概是布舍人的,短了好大一截。不論料子多華貴,下襬吊在腿肚子上也穿不出翩翩的味道來,活像酒肆裡跑堂的小二。她嘖的咂嘴,“我打發人往成衣鋪子裡看看去吧,不知道有沒有適合你的尺寸,換件袍子纔好。”
他不以爲然,站在徐徐的晚風裡,自有一股飄然出塵的閒適。他說,“不必,耽擱不了多久的,明日就回長安。”見她臉上黯淡下來,知道她還是捨不得離開家。他嘆息,“夜長夢多,逗留的時候長了,怕萬一走漏風聲,你懂麼?”
她垂着嘴角點頭,“舅舅不必說,我都知道。”
他心裡牽痛,“那你做這臉子做什麼?可見是不願意的。”
“我不願意又如何?”她低頭揉/搓畫帛,把紗上點綴的一朵金絲牡丹揉得支離破碎,“眼下身不由己,還說什麼!這趟能回來已經是預料之外的了。”
她是個識大體的女孩,還有些快刀斬亂麻的氣魄,這點想是隨了布夫人的。他轉臉細打量她,自打她進了宮掖就沒再穿過女裝,現在再看,很有些楚楚的風韻。還有紅的脣,水的眼,工細的五官,美麗而深沉的臉。
她有點不好意思,微微偏開一些,“舅舅看什麼?”
他纔回過神來,調開視線道,“沒什麼。”
他總是這樣,不自覺的在自己和她之間劃出楚河漢界來。明明是絕佳的時機,可以藉着這花好月圓訴訴自己的相思苦,可是偏偏說不出口。他想得太多,顧慮也太多。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他要對她的將來負責。許了她感情,日後怎麼交代?他警告過自己很多遍,連着昨晚的事也一併反省。他太浮躁,那一吻不該發生,還有救嗎?
像個水晶做的缸子,磕了個缺口,盛得滿滿的水就從那裡傾瀉/出來,堵都堵不住。
布暖實在是不自信的人,她有澎湃的感情,她期待他迴應她。但他一再的躲避,她就想要不停的證明,證明他也愛她,和她一樣深愛。
於是她帶着悲切的語調問他,“舅舅討厭暖兒麼?”
他終於迎上她的視線,微啓了啓脣,“從不。”
“那你喜歡我麼?”她堅持着,“那次在梅塢我就問過你,你的回答我不滿意,今天重新回答我。”
她滿含期待,嬌弱的臉半仰着,彷彿枝頭初綻的棠棣。心因爲疼痛蜷縮,他點頭,“我喜歡你。”
她哽咽了下,喜歡麼?但是還不夠啊!她抓住他的袖子,用力攥緊,“那麼,你愛我麼?”
她從他眼裡看到深重的苦難,他倉惶別開臉,無比艱難的喘了口氣,“布暖,你明知道……明知道不能!不要問,以後都不要問!”
恍惚間跌進了厚厚的塵埃裡,滿身負累,站都站不穩的切膚的痛,“昨天的事舅舅都忘了?”
他不會忘,會陪伴他一生,永遠都不會忘。他還記得當時怎樣的悸動,死水一樣的心湖震盪起來,霎時讓他滅頂。只是,那又怎麼樣?看作夢,第二天就當沒有發生過,因爲是錯的,並且錯得離譜!
他不能把情不自禁作爲寬恕自己的理由,她該是一塵不染的。白綾上不小心落了一滴墨,洗乾淨了,或者有痕跡,但影響不大。若是有了更好的畫師,重新繪上錦繡山河,掩蓋了,誰能發現曾經的瑕疵呢!
“暖兒,我想過了,這趟既然回了洛陽,是個好時機。”他心平氣和道,“趁着藍笙在監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