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又是一年的圓滿結束,闔長安城灌滿了歡聲笑語,到處都是喜慶的紅,那熱鬧的鞭炮聲就沒停過,宮裡自然也是如此,人流往來如織,一場除夕皇宴算是忙壞了所有的人。
不過那舒心的生氣在永巷門口便戛然而止,況且年節前後他們的活也異常的多,好容易歇下來就都去睡覺了,根本沒心思守歲。
而且這樣闔家團圓的日子,他們只能望着那狹窄的天,對着圓盤似的月亮思念遠方的家眷,與其觸景傷情,倒不如不過年呢。
只是江淮不這樣想,她握着杯熱水坐在屋廊下,望着長空撒下來的皎潔月光,想着侯府裡的一片平靜安謐,便也知足了。
雖然大家不能一起過年,但好在知道互相平安。
“江淮。”
禾娘推開房門,扔了一個橘子給她,冷淡道:“今天是除夕,永巷裡什麼都沒有,這個橘子給你,就算是過年了。”
江淮接過,一上眼就知道特別酸:“謝了。”
禾娘沒多說話,合門睡覺去了。
江淮把那個冰涼的厚皮橘子放在懷裡,想着待會兒山茶回來可以捉弄一下這個小丫頭,遂將熱水飲盡,起身也準備回房了。
“大人。”
可巧山茶進院,叫住她道:“有人找您。”
江淮回頭:“誰啊?”
山茶皺眉道:“是太子殿下,他說有急事找您。”自顧自的又嘟囔了一句,“這除夕夜能出什麼事啊,難不成是賢妃娘娘?”
江淮也不安道:“這個時辰不是正在進行皇宴嗎?他怎麼突然跑過來了?”頓了頓,“難不成真的出什麼事了?”
說罷,她趕緊繞開山茶出去了。
等出了院子拐至長街,寧容左正在那裡等着,因着是除夕,他穿了一件黑金相間的華貴狐絨冬袍,腰配琳琅珠穗,衣襬上用更深一度的金線繪着大片秀美山水,襯得他那清俊的五官更顯精緻,月光傾灑周身如雲霧,彷彿天神一般溫柔。
江淮一路小跑,氣喘吁吁的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侷促的攥着寧容左的雙臂,“是不是長姐出事了?”
寧容左絕美一笑:“沒有,賢妃無事,譽王也很好。”
江淮鬆了口氣,不解道:“那你來做什麼?皇宴這個時候可還沒散呢,至少也得也得子時過去後才能散啊。”
寧容左沒說話,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碟來,上面還扣了一個同樣的碟子,打開來一看,竟然是八塊疊好的牛乳糕。
江淮瞪了瞪眼:“這你是怎麼藏在袖子裡的?”
“山人自有妙計。”寧容左笑的得意,往前遞了遞,“我特地給你偷拿出來,你不是愛吃這個嗎,快點兒吃吧。”
江淮哭笑不得:“不過是一碟牛乳糕,虧得你這樣大費周章。”
寧容左正經搖頭:“不,這不是普通的牛乳糕。”話鋒一轉,“這是一碟特別好吃的牛乳糕,我專門給你留的,你快吃啊。”
江淮心裡感動,接過那碟牛乳糕又道:“謝了。”
她說完,又準備蹲在地上吃。
寧容左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苦笑道:“這大半夜的又沒人,你站着吃又何妨,這天寒地凍的,窩在牆角小心生病。”
江淮點了點頭,拿起一塊來吃的腮幫子鼓的像松鼠,不由得滿足的傻乎乎的輕笑出聲:“你說的沒錯,這塊真是太好吃了,真甜。”
寧容左不眨眼睛的盯着她,暗暗藏笑:“我在那皇宴上,一想到你還在永巷餓着肚子,就什麼都吃不香了,這才溜出來的。”
江淮一愣,旋即靦腆的笑了笑,拿起一塊來遞給他:“你也吃。”
寧容左張嘴吃了,臨了還調皮的咬了咬她的手指,惹得那人故作怒目的唬了唬他,遂道:“晚上是不是什麼都沒吃啊?”
江淮搖頭,偷笑着拿出那個橘子:“沒,有個橘子填肚子。”塞進寧容左的手裡,“我現在還不餓,你嚐嚐怎麼樣。”
寧容左接過剝開吃了一瓣,瞬間被酸的五官移位,連着牙齒都覺得麻酥酥的,轉頭把那橘肉吐了,吐了吐舌頭。
江淮得逞笑道:“酸嗎?”
寧容左委屈的點了點頭,道:“酸,酸的我想和餃子一起吃。”
江淮撲哧一笑,把最後一塊牛乳糕放嘴裡:“沒想到你這人還有這份兒幽默感,既然想吃餃子就趕快回去玉華殿吧,出來時間太久容易惹皇上眼,盤子我就留下了。”
說罷,轉身準備回去。
寧容左趕緊拉住她,趁着夜深靜謐四下無人,貼近道:“沒有你在這皇宴,實是太無趣兒了,我難得出來透透氣,再留會兒也無妨。”
江淮卻搖了搖頭,顧慮道:“還是快回去吧,你要是想來,等皇宴結束後再來也不遲啊,別耽誤了正事。”
寧容左勉強答應下了,又得寸進尺道:“我馬上就回去,不過回去之前你親我一下,親完我就回去,一會兒再來。”
江淮聞言沒有猶豫,把乾淨的空盤子放進懷裡,捧着寧容左的額頭落下輕輕一個香涼帶着梅香的吻,小聲道:“宜之。”
寧容左撫了撫她的纖背,溫聲笑道:“那我走了。”
江淮點頭,順勢推了那人一把:“別磨蹭了。”
寧容左笑着往前走了兩步,瞧見對面街口的那人,臉上的笑意登時全部斂了回去,停住了腳步冷冷道:“你怎麼出來了?”
江淮也微張了張嘴,不自然道:“奴婢請太子妃的安。”
誰知她剛說完,又有一人從駱擇善的背後走出來,赫然是鳳鸞紅衣金釵墜飾的皇后,她由蘭摯扶着,神色平靜暗顯冷漠。
江淮眼底微深,忙跪地道:“奴婢給皇后娘娘請安。”
只是她剛跪一半就被寧容左給拽住了,那隻狐狸倒也不懼,把江淮往自己身後一攬,淡淡道:“深夜寒涼,母后怎麼來了?”
皇后冷瞥一眼駱擇善,那人已經被怒火淹沒,若不是自己還在這裡站着,想必立刻就要發作,遂反問道:“那太子怎麼也在這兒?”
寧容左平整的雙肩撐着今夜冷月,坦然道:“母后知道。”
“賤人。”
駱擇善咬銼着牙齒,紅眼細蚊聲道。
皇后聽着露出一抹冷笑,意味深長道:“本宮竟不知道御侍大人怕黑怕冷,大年三十也要人陪着,還得是太子陪。”
江淮暗驚,想要出來解釋,誰知寧容左按着她的腰不叫亂動,淡淡笑道:“母后說錯了,是有人怕黑怕冷,不過那人是兒子。”
江淮皺眉,伸手搥了搥他的後腰,不想叫他和皇后頂嘴。
“殿下。”
皇后沒發火,倒是駱擇善先壓不住憤怒,上前一步指着寧容左身後的江淮,厲聲道:“你這個賤蹄子!又來勾引殿下!”
寧容左微微眯眼:“你把嘴巴放乾淨些。”
駱擇善不忿的看着皇后:“母后!”
皇后穩住她,平淡道:“本宮醉酒有些暈,所以才叫上擇善出來透透氣,這會兒酒氣也散的差不多了,想必也快到皇上親祈天福的時候了,那老四和母后一起回去吧。”
寧容左拍了拍江淮的後腰,淡淡道:“是。”
“等下。”皇后想了想,忽而道,“既然御侍大人怕黑怕冷,那今夜除夕就不要在永巷呆着了,一起去浴堂殿吧。”
江淮一愣,趕緊掙脫開寧容左跪在地上:“奴婢不敢。”
皇后垂眸看她:“無妨,本宮叫你和我們一起回去,只在那偏殿跟着其餘宮人一起伺候,等皇宴散了再叫太子送你回來。”
江淮不知道皇后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遂爲難道:“奴婢”
“本宮叫你去就去,不必再言了。”
皇后不可置否,拉着不甘心的駱擇善往回走,聲音在這冷夜下融成同樣的溫度:“別磨蹭,還不快點兒。”
江淮皺眉,和寧容左對視一眼:“怎麼辦?”
那人搖頭:“無妨,一切有我在。”
江淮微咽口水,點了點頭,不知不覺握緊了寧容左的手。
江淮從前過年多半是在侯府和家人一起,偶爾也會在宮裡,這浴堂殿還是印象裡的精緻奢華,甚至可以說是奢靡,但估計今年是交給駱宛竹布置的,因爲只要視線可見的地方都擺滿了翠綠的富貴竹。
正殿高朋滿座,觥籌交錯氣氛融洽,但偏殿卻忙裡忙外根本不得空閒,江淮站在門後面瞧着殿中衆人,臉色有些欣慰。
她看到了皇帝手邊的江昭良,那人的體態稍微豐腴了些,一身紫羅蘭色的冬裝在身,襯的氣態雍容,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
她懷裡的譽王沒被嘈雜的話音影響,小娃娃一手一塊糕點吃的開心。
再往裡探探頭,江淮看見了齊王陳留,今日是個喜慶的日子,他卻依舊一身黑袍且不苟言笑,看來是不喜歡熱鬧的人。
隨即往左看去,正好和花君對視,那人漂亮的眸子瞬間褪去黯淡顯出亮光,坐直了身子,驚喜的衝她笑了笑。
花君今日的妝容精美豔麗,額間的海棠花鈿點睛十足,一身海棠粉的冬裝穿的不是很舒服,興許是層層疊疊的太過繁雜。
眼見着她起身要過來,江淮忙搖了搖頭,示意她坐下,不要無緣無故的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那人見狀只好作罷,百無聊賴的看着殿中的金俗歌舞,隨意的拄了拄臉頰,喝盡了杯中酒,又不顧形象的打了個哈欠。
江淮忍俊不禁,也平靜的呼了口氣,繼續瞧着這用自己的自由換來的和平安定,看來皇帝這次終於說話算話,不再節外生枝了。
“皇上,快到子時了。”
在那讓人昏昏欲睡的鼓樂聲中,秦戚小聲提醒道:“按照規矩該到祈天福的時辰了,要不要叫郡主和郭御司把福物帶上來?”
皇帝擡了擡眼皮,將杯中的酒放下,揮手示意歌舞伎退下,在衆人的注目下淡笑道:“時辰也差不多了,花君。”
那人看過去,好容易精神起來,笑道:“要祈天福了嗎?恭月這就叫人把東西帶上來。”故意賣關子道,“這可是極好的東西!”
“極好東西?”
對面的豔冠羣芳的長歡微微後靠,殷紅的指甲點了點酒杯,頗含意味的說道:“福物還沒請出來,這話未免說的太早了。”
隨側侍候的郭瑾淡淡道:“公主說笑了,郡主身份高懸,眼界自然也不會低了,能讓她讚不絕口的自然是好東西。”
長歡懶散挑眉,褐紅色的瞳孔藏着詭異的笑:“既如此,是騾子是馬都拿出來遛遛,也叫我們開開眼”
花君笑道:“放心,這寶貝必然會叫你們開眼,不光開眼,還得眼前一亮,直叫皇上和皇祖母愛不釋手呢。”
寧容左瞥了一眼偏殿門的方向,淡然道:“這歷年祈福的福物基本都是精緻鍛造的金器,怎麼?恭月準備反其道而行之。”
花君挑眉,打趣兒道:“我說寧狐狸,你還真是人如其名,這都能叫你猜出來。”轉頭對郭瑾道,“瑾兒,叫他們把寶貝兒請上來。”
郭瑾點頭,拍了拍手。
清脆的巴掌聲過後,在殿中所有人的注視下,有四名真龍衛的侍衛擡着一個半人高的金絲楠烏木的箱子進來,因着都是習武之人,遂腳步平穩動作輕柔,從頭至尾都沒有絲毫搖晃,小心翼翼放下。
郭瑾揮手,叫那四人退下,隨即走到那木箱淡笑道:“太后,皇上,這裡面裝着的,就是郡主着人制作的福物,請上眼。”
她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個形狀奇怪的鑰匙來,隨後對着那木箱上面的金孔插進去,在場衆人只聽到咔嚓一聲,那最上層的木板竟然飄了起來,仔細一看,原是四個直角下升出一個纖細木柱來。
這木板,是被推起來的。
大家屏氣凝神,只覺得好奇,既然連箱子都這樣佈滿機關,那那裡面裝着的福物到底是什麼樣的寶貝。
聽說是太后吩咐花君做的,想來也不會差。
郭瑾見狀,把那最上層的木板取下來,隨即那木箱四面而開,就像是凋零的花瓣一般,往後讓了讓,露出那裡面的福物來。
正是江淮那日在天祿閣看見的獨山玉的黑松樹盆景。
視線從上往下。
一尺寬長的花盆竟然是整塊和田墨玉製作的,中無雜質且一絲異色的細紋都沒有,當真像是凍起來的墨水,可謂渾然天成。
再往上,是用和田紅玉雕刻成的樹幹,藉着殿內的耀眼光芒,可以清晰的看見那玉上的每一絲紋理,就連年輪都栩栩如生,觀之,撲面而來是古樸的歲月清味,讓人不由得唏噓。
最後,那獨山玉製作的綠色黑松茂葉映入視線,嵌在和田紅玉的樹幹上,像是朵朵濃綠色的雲,也不知道是宮匠花費了多少心思多少時間,才把那針般的松葉做到可以擬真的地步,那上的每一根松葉都要比小指的一半還細,雖是人工,但可以評爲鬼斧神工。
只是不妙。
那最左邊的一整片松葉碎裂滿地。
所有人的表情都異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