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鏡花樓。
銅鏡中,映出一張百般憔悴的臉。
長春只穿着一套白色的寢衣,呆呆的坐在妝奩前,頭髮未梳,臉也未洗,眼底一片極深的烏青,眼角盡是血絲,通紅一片。
暖兒從外面進來,瞧着她這樣,也不敢上前,只在原地小聲道:“公主,長歡公主來看您了。”
長春先是沉默兩秒,再一把將手裡的篦子擲在鏡子上,讓兩者皆粉身碎骨,然後伴隨着汩汩而出的眼淚,驚聲尖叫道:“滾出去!讓她們都滾出去!誰也不許進來!都給我滾出去!”
暖兒害怕,趕緊跑出去了,可是長歡已經走進來了,她攔不住,乞求道:“公主,我們公主現在情緒不好,您還是別進去了,怕傷到您。”
長歡今日沒穿素日的紅衣,而是換了一身素色的襦裙,面色也甚有疲倦和憐惜,只是搖了搖頭,叫暖兒下去,輕推內殿門,走了進去。
長春聞得腳步聲,面色陰狠的轉過頭去,瞧着是往日最不對付的大姐,轟的站起身來,連着桌上的妝奩一起摔在地上,厲聲道:“你來幹什麼!”慌亂中摸到一根銀釵子,舉起來對着她,“你是來看我熱鬧的嗎!”
長歡一下子停在原地,伸手在半空中安撫道:“二妹,二妹你別衝動,大姐是來探望你的。”話說完,忽然兩行清淚滾落,哽咽道,“你別這樣,出了這麼大的事,大姐是擔心你啊。”
長春被長歡這兩股淚水給弄呆了,垂手在身側,扔了銀釵子,頹廢的躺倒在一旁的牀榻上,猶如死人一般。
長歡微咽口水,走過去將那枚銀釵子小心的踢到角落,然後走到榻邊坐了下來,瞧着長春脖頸處的紅印,該是上吊未遂,頓了頓,哭噎道:“你怎麼這麼傻啊,你這一脖子吊死了,的確,一了百了。”停了好一會兒,才又嘆道,“可你這一走了,叫貞母妃怎麼活啊。”
長春盯着房頂,眼角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聞言,終於惡狠狠道:“大姐,我沒有與人通姦,是有人害我。”
長歡面色不變,仍是淚意盈盈的,抄過她的手來,卻發現那潔白的腕部上包着一圈紗布,還殷着血,沒開口問,而是道:“那你可知道那人是誰?”
長春眼中一閃恨意,切齒道:“不知。”
長歡眼珠一轉,忽然開始掩面抽泣,停都停不了。
長春陰鬱的視線擡過去,輕聲喚道:“大姐?”
長歡放下帕子,眼睛通紅,嘆了口氣,抿淚道:“你說,咱們生於皇族的這些女兒家,無能繼承皇位,生平最重要的,不就是清白嗎?你如今被人迫害成這樣,以後可怎麼辦啊。”
長春一聽這話,咬牙再次落淚,攥住長歡的手,啞聲道:“大姐,說到底,我這一輩子算是毀了,還不如死了,你們都攔着我做什麼!”
長歡抽了抽鼻子,露出一個牽強的笑:“無妨,誰說你這輩子毀了,父皇不是把你下嫁給李家二公子了嗎?你**的事情他們還不知道,別怕。”
長春擡起自己的右手,瞧着內手臂處白皙一片,哪裡還有守宮砂的痕跡。
長歡見勢,連忙說道:“二妹,你別擔心,到時候叫暖兒給你畫上,等行了周公之禮,你再擦下去不遲啊。”頓了頓,忽然扼腕道,“可這破身之血又怎麼辦?”
長春聞言,絕望的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不肯說話。
長歡垂眸,泛出絲絲的冷來:“不過也無妨,你別擔心,你可是一國公主,就算是那個李子塵發現你不是完全之身,又能如何?不過是當一回啞巴,吃一回黃連,有父皇在,晾他也不敢拿你怎麼樣。”
長春沒說話,只是揮了下手,叫她離開。
長歡咬咬牙,見目的將達,又匆忙道:“二妹,你聽大姐說,這件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幾句風言風語罷了,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長春睜開渾濁的眼睛,冷冷道:“大姐,你走吧,我想睡一會兒。”
長歡一邊起身,一邊手指房樑:“大姐走了,可你千萬別動什麼歪念頭,這一脖子吊上去,可就再也下不來了!”
長春猛地捂上耳朵,開始瘋狂的嘶喊着:“你給我出去!我不想看見你!滾!都滾出去!”手一拽,旁邊的幔帳從勾上滑落,連着掛杆兒一同掉在地上。
暖兒聽到聲音,連忙衝了進來,瞧見被嚇得連連後退的長歡,無奈道:“公主,公主您先出去吧。”回身去抱長春,“走走走,他們都走了。”
眼瞧着長春又開始發瘋,長歡微呼了口氣,咬着嘴脣一步步的挪了出去,剛一轉身,看見自家的望雲,那人低低道:“公主。”然後蹲下來理了一下她的衣襬。
長歡推開她的手,面容復又冷淡起來,只撫了一下袖子,闊步離開了。
望雲回頭看了一眼內殿的情形,緊步跟上自家主子。
是夜,暖兒生怕長春出事,索性鋪上牀褥打算在她的牀下睡了,但白日鬧成這樣,暖兒也沒敢睡,只是等着長春睡去,纔打了哈欠,合了眼皮。
而榻上的長春聽到暖兒沉穩的呼吸聲響起,猛地睜開了眼睛,兩顆眸子比這夜還要黑,其中還夾雜了一絲決絕,她撐着起身,邁過睡得死熟的暖兒,扯過一旁搭着的披帛,光着腳,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殿中的宮人早被她趕了出去,一片寂靜中,她走到了老遠的上林苑,跨過無數冷風,到了貞女樓前,仰頭瞧看,明月之下,那貞女二字十分耀眼。
她站在那顆槐樹下,把披帛甩了上去,繫好了結扣,又搬了旁邊的花盆來,擡腳踩住,拉緊披帛,將腦子從那個圓圈中鑽了過去。
當脖子觸碰到那冰冷滑順的披帛,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臉上卻是面無表情,腦海裡一直迴盪着白日裡長歡說的那句話。
你這一脖子吊死了,的確,一了百了。
她咬碎牙齒,顫抖着的雙手攥緊了披帛,微呼兩口氣,左腳一蹬,那個裝着鈴蘭花的花盆即刻斜倒,花瓣碎了,花土也灑了。
只有花香伴着那輕微的掙扎聲瀰漫着,不過掙扎聲很快便消失了。
蕭瑟的上林苑裡,只剩下鈴蘭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