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微微側頭,瞧着身後的飲半城。
那人眼底淤出幾分紅暈,隱有晶淚掛在睫毛上,素日恰似天之驕子的她如今卻匍匐在地,好像一隻喪家之犬,伸出顫抖的雙手抓住自己,哀哀道。
“江淮……江淮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別……別讓他帶我回去……我真的……真的很快就能殺了那個人……真的……”
江淮一顆心飄搖的厲害,頭皮上掠過一陣陰風,沉香不知何時再次靠近。
他用那詭異的聲音蠱惑着江淮的心神,繼續道:“只要你讓我帶走飲半城,我可以爲你續上十年的性命,你要知道,你沒有太多的年頭能活了。”
江淮眼珠晃動,而飲半城終於是滾下淚來,燙的滲人。
“江淮……我真的求求你了……我花了十二年纔回來長安……別叫他……帶我回去……我必須殺了那個人……殺了那個負心人啊。”
江淮疲憊的站起身,消瘦的身型在這個夜裡異常的漂泊不定。
擡頭,是奪人性命猶如碾死掌中螞蟻的沉香。
低頭,是爲了殺掉那個負心漢,甘願用三十年的光陰換來一柄手中刀的飲半城。
她面容複雜,眼底亂麻橫生,無奈道:“飲半城,不過是一個負心漢,值嗎?”
飲半城咬碎牙齒,血沫從脣瓣中溢出,萬分堅定:“值。”
江淮深深地嘆了口氣,這兩人,真是都不正常。
想着,伸手扶起渾身破碎的飲半城,摟入懷裡,擡頭,對沉香冷聲道:“你走吧,我不會把飲半城交給你的,現在不會,三月之期過後,也不會。”
沉香在其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勃然暴怒,身體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喧囂着憤恨,便非月神,只是個歷劫肉身,也可毀天滅地!
他面容是江淮從未見過的可怖,轉着**的瞳孔紅的似乎能滴出血來,片刻,悄然化開一笑,猙獰而瘋狂,止不住的點頭。
“好。”他道,“江淮,你有種,有我族人的魄力。”
江淮聽不懂他話中的深意,緊蹙着眉頭,趕人道:“還不快走!”
沉香停了停,又對飲半城道:“半城,你不跟我走,你難道不管佛桑了嗎?”
飲半城肩膀一抖,回頭,眸光駁雜:“別殺她。”
“這可不一定。”
沉香並未多糾纏,只是一揮衣袂,霎時間有道雷光打在飲半城的背脊之上,那混着鮮血的光暈灑在牆上,好像一副絕世的畫。
隨後,他便在這一片白光中,悄然消失。
而江淮懷裡的飲半城脫力倒地,但不同的是,沉香這最後一下似是療傷,方纔還因爲傷勢過重而不能癒合的傷口,此刻正在緩慢的縮小,周遭的鮮血開始緩緩蒸發,於這個沒有星子的夜裡化作漫天繁星,金燦燦的,從窗縫中流走。
江淮雖然見識過一次,也翻閱過無數古書典籍,記下了其中的一些岐疆神秘法術,更去司天臺找龐密打聽過月神和日神婆的來歷,但今日親眼所見,仍是有些經不住詫異,胸口擂鼓的厲害。
大抵是半個時辰後,飲半城才從地上疲憊的爬起身來,當她嘴角那最後一抹血跡化作星子漂浮出去,才低低開口:“謝謝。”
江淮眼底陰鬱:“無妨,這隻當是償還你多次的救命之恩。”說着,伸手捋着她的背,再次詢問道,“飲半城,你告訴我,你要殺的那個男人,是誰。”
飲半城回頭盯着她,眼底復爲往日的冷漠和戲謔,好似方纔的一切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般,起身,淡淡道:“還不到時候。”
江淮已經料到她會這麼說了,索性問了一句別的:“那你殺了那個男人回去岐疆,沉香會拿你怎麼樣?會殺了你嗎?”
飲半城擡眼,冷靜道:“那是最好的結果。”說着,在江淮複雜的表情中繼續道,“自是生不如死。”
江淮眸中浮動,是了,沉香那個瘋子,怎麼會輕易放過她。
“那佛桑是誰?”她又問道。
飲半城沒有掩飾,直截了當道:“兩年前,我在康水下游撿的一個孩子。”
江淮一愣,恍然間像是想起來什麼,想當初她和寧容左奉皇命去搗毀長生教老巢的時候,沉香的屋子裡,便有一個不足一歲的嬰兒。
“就是她。”
飲半城似是能看透她的心,點了下頭,道。
江淮擡眼,停了幾秒,猛地推了她一把,只覺得芒刺在背,謹慎道:“出去,趁我還沒反悔,趕緊出去。”
飲半城略帶苦澀的笑了一下,後退着,道:“多謝。”說完,轉身離去,輕合上房門,不留一絲縫隙。
江淮佇立在原地,而停留在鎖骨皮下的那條九筋蠱又徐徐的律動回去,她只當是沒有感覺,片刻,才失力的跌坐在榻上。
拄着額頭,已是渾身大汗。
飲半城,沉香。
這兩個人,來頭複雜,行事詭異,舉止談話間皆有着一種不敢輕易觸碰的神秘,更何況,她一直是不相信這些法術巫術的,只當是障眼法,如今看來,懸了。
江淮咂了砸嘴,有些後悔留下飲半城了。
而那人託江淮的福,逃離了沉香的手掌,行走在清冷的院裡,不知不覺又穿進了北院,那被蘇綰弄壞的鞦韆已經修好了,便坐了上去,無神的蕩悠着。
記得十二歲那年,她也是這樣,不過是蕩在樹幹抻出的高高的藤蔓上,低頭,面無表情的瞧着那個躺在草甸上的白衣男人。
他五官俊朗,渾身血跡斑斑,左腿被獸夾鉗住,此刻取下來,骨頭茬穿在皮肉外面,冒着滾血熱氣,幾乎欲斷。
但飲半城醫術高明,是區別於崔玥的另一種高明。
不過三天,便將這個男人喚醒,並醫好了他的腿。
當他睜開那雙猶如古木年輪的眸子看向夜空的月亮,隨即又與她對視時,飲半城的心裡便猛地滋生出一股不能收回的感情來,這便是她的情劫。
擡頭,飲半城瞧着這掛在黑夜上的滾滾濃月。
和那個晚上一模一樣。
嘴角化出一個枯寂的笑容,這是十二年的情感凝縮。
她道。
“別急,月濃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