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前腳與錢景春分手,後腳便回了上御司。
昨晚連夜,她根本沒睡好,所以吃完山茶準備的糕點之後,便回內殿補覺了,眼皮是從未有過的沉,還不等眨第二下,就已經進入了夢鄉。
耳邊浮着一層淡淡的薄霧,霧裡包裹着山茶繁忙的腳步聲,忽遠忽近的,帶着腦海裡的那艘小船晃來晃去,不知不覺有些暈。
這些日子不知道怎麼了,江淮總是會夢到江秦臨死的情景,彼時她方治好眼睛,從大燕回到長安,一切都是極其陌生而恐懼的。
夢裡,在那張佈滿褶皺的牀榻之上,她那病入膏肓,雙頰深陷的父親用自己那雙枯如干柴的手,死死的攥着她的手腕,將當年的佛門慘案告訴她。
至此,她才恍然大悟,爲什麼師父從小就教她一些與衆不同的東西。
女誡女訓,不存在的,她連看都沒看過。
書中沒有顏如玉,也沒有黃金屋,有的只是駭人駭心的謀算。
繡針花布,不存在的,她連摸都沒摸過。
手中沒有紅牡丹,也沒有對鴛鴦,有的只是冰冷鋒利的武器。
當你的未來已經板上釘釘,那麼自小時學的,就是在爲未來做準備。
其餘,皆不重要。
而江淮做夢也沒想到,後腦那塊凸出的,所謂的反骨,還有那枚刻着‘此生必反’的褐色命籤,理所應當的一般,草草而果斷的規劃了自己的一生。
這十二年的悉心準備,爲的,居然是篡權奪位!
這大湯的國基,要她一手掀翻?
難。
何止是難。
簡直是蜀道之難。
江秦苦苦掙扎十二年,纔將舊臣從緣死命拽回,一病而逝,竟選擇將這重如泰山般的‘扶統大任’交給她。
她那年才十二歲。
江秦此舉,無疑是將她的腦袋按在了皇帝的手刀之下。
但還好。
牛刀小試,初露鋒芒。
在江昭良的幫助下,她成爲女官,入主上御司。
只是一晃八年過去,還在原地止步。
寧歷,還在那個本該屬於長信王的皇位上,坐得安穩。
於是,她拿着手中刀,在黑暗中茫然。
遠處,江秦臨死前的嘶喊鋪天蓋地而來。
“孩子!勿持本心!”
“勿持本心!”
……
恍然醒來,她已經被薄汗浸透,凌亂的髮絲沁了汗水黏膩在脖頸處,瞧着都難受,她機械般的動了一下眼珠,低低道:“山茶。”
“哎——”
山茶從外面走進來,道:“大人可是要喝水?”
江淮輕應一聲,接過她倒好的水喝了,脣瓣溼潤,四肢百骸彷彿得承雨露澆灌的旱地,逐漸變得有生機起來。
瞧着手裡的茶杯,瓷白而冰冷,這冷靜的溫度渡去她一身的汗,而帶給她的慌亂恐懼,也逐漸在無聲中平息下去。
江淮將茶杯遞還給山茶,又喘了幾口氣,這才掀開身上的薄被,將那身的官服脫了下來,只餘那套雪白色的寢衣,因着換新的薄衫在外面,便光着腳走去了正殿。
慕容清在她睡着不久便來了,山茶也不攔,他便偷偷到內殿瞧了一眼江淮,見那人睡得香甜,也就沒打擾,回到正殿的書案前,一邊臨摹字帖,一邊等她。
只是這丫頭睡得有些久,忽的聽到內殿傳來一陣綿軟疲憊的腳步聲,慕容清淡然回頭,剛想和她說句話,臉色登時佈滿了黑線。
身爲大湯開國以來,地位最高的女官。
怎麼一睡醒,就剛逃荒出來似的。
髮絲凌亂,一身寢衣,居然還沒穿鞋。
“不知廉恥!”
他自詡愛乾淨,自然看不慣,氣的呼道。
而意識還有些迷離的江淮聽到這四個字,瞬間睏意全無,
她猛地擡頭,瞧見書案前那個子,一下子噎住了。
然後,她想要去拽旁邊架子上的衣服穿,再低頭一看,自己身上還穿着寢衣,動作便變得不緊不慢起來。
只是扯了下褲子,蓋住腳面。
對面的慕容清看到她這樣散漫,咬牙道:“你真是把我素日和你說的那些,全當成耳邊風了,女孩子家家的,怎麼一點規矩都沒有。”
江淮將薄衫拿下來穿好,又將山茶火急火燎拿來的鞋子穿好,這才挑眉道:“你要是特地趕來教訓我的,就麻溜給我出去,像你這樣私闖我的上御司,沒讓人把你打出去就不錯了。”
慕容清側目,拿着毛筆指着她:“重說一遍。”
江淮瞪眼瞧他,抿了抿嘴,才無奈道:“三表哥,你怎麼來了。”
慕容清勾脣一笑:“這就對了。”說完,將毛筆親手放回筆筒裡,這才淡淡道,“那枚海珠戒指什麼時候還給我。”
江淮一愣,拍了一下額頭:“我忘帶了。”說完,將屁股摔在一旁的木椅上坐好,清冷道,“誰知道你今天會來啊,我放在侯府沒帶來。”
慕容清微蹙眉,一聲不吭的瞧着她。
江淮拍了拍袖子,無辜道:“我真沒帶,不信你搜。”
慕容清眼中精光一顯,緩緩起身,彷彿熟睡的猛虎於夢中甦醒,下山而來一般,看的江淮汗毛倒豎,忙擺手道:“別,我真沒帶。”
說着,挺着骨氣拍桌,爽快道:“咱們自小一起長大,你信我啊!”
慕容清在其擠眉弄眼的神態間緩緩坐回原位,一本正經的說道:“不信,你江淮的信譽在我這裡,一文不值。”
江淮萬分無奈,看來真是喊多了狼來了,謊話說多了誠信度下降得太厲害,遂道:“我說三表哥,你好歹也是舅舅最疼的兒子,從小到大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就送我一個海珠戒指,還往回要,這也太小氣了不是。”
慕容清則不以爲然:“物以稀爲貴,你可知道這海珠戒指有多難找。”說完,再次強調道,“你還給我,我正好再送給懷兒,她也喜歡海珠。”
江淮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切齒:“好你個慕容清,寧可把枚這戒指送給一個女妓,也不捨得給我!小肚雞腸!”
慕容清笑的意味深長:“我這可是當成定情信物送給你的。”說着,拿起一旁的茶喝了,“你若是不喜歡,就還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