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御司。
入秋,天氣偏涼。
山茶將炭盆點上,又怕飄出來的煙嗆到江淮,便把屏風支好擋在榻前,卻一個不小心弄出了些響動,她身子一停,小心翼翼的往外探了探腦袋。
榻上,江淮閉目,驀然開口問道。
“山茶,幾時了?”
山茶微鬆了口氣:“大人沒睡啊?”說着,看了一眼水漏,道,“快到巳時了。”
江淮往上扯了扯被子,道:“哦,那快了。”
“大人,我回來了。”
殿門處,響起北堂清冷的聲音。
江淮聞聲,睜開黝黑的雙眸,微撐起身子,道:“怎麼樣?叫你調查事情都弄清楚了嗎?”
北堂點頭:“都弄清楚了,那個高倫不是長安的本地人,是前兩年河東道大旱,從汾州逃難來的。”
江淮聽着,叫山茶把衣衫取來,默默地穿上。
“他家裡面就剩下了一位老孃和兩位妹妹,聽說他媳婦在逃難來的路上餓死了,連着肚子裡的孩子都沒活下來。”北堂說着,有些可惜。
江淮抿了抿嘴脣,道:“他現在住哪兒?”
“他現在吃住都在明鏡府,老孃和妹妹倒也給安排了,雖說是房子,也不過就是個避雨的破棚子,置在城外了。”北堂將打聽來的消息一絲不差的轉述給她。
江淮挑眉,語氣多有不屑:“沒想到這麼個聰明人,卻是個不孝不義的。”
北堂一聽,知道她誤會了,忙道:“大人錯了,這些年來長安避難的人不在少數,沒有長安的戶籍,誰敢輕易放進來,若是一個不察,像七年前似的,帶了疫病,那怎麼得了。”
江淮穿好衣服,正了下腰間的兩儀扇,行至書案前斟了杯剛沏好的熱茶,道:“那高倫又是怎麼進來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北堂搖頭,道,“只是他連哄帶騙的做了明鏡府的門子,這些年來賺的銀錢雖說沒多少,但也全給他老孃治病了,自己是一個子兒都沒留下。”
“治病?”江淮執茶的手一停,問道,“什麼病?”
北堂面色一閃爲難:“不知道,但估計也不是什麼大病,左右人老了,經不起折騰,又沒錢買藥,所以一直熬着吧,不過我聽那些城兵說,他那兩個妹妹怕是不行了?”
“不行了?”
北堂回憶道:“我問了一句,那城兵也不肯多說,後來給了點好處,才告訴我,他說那個兩個女孩有事沒事就死命的咳嗽,還三天兩頭的發燒,八成是肺癆。”
“癆病啊。”
江淮微微蹙眉。
北堂看她想的認真,恍然道:“大人,您叫屬下去打聽這些做什麼?”
江淮回頭看她,似笑非笑:“當然是……好奇了。”
北堂一臉黑沉。
好奇?
因着你的好奇,我跑了一上午,嘴皮子都要打聽破了。
江淮見勢一笑,從懷中取出一枚令牌來遞給她:“這樣,我待會兒備車去明鏡府,你跑一趟城外,用我的手令把高倫的老孃和兩個妹妹都接回來,先安置到柳相廬,再請個郎中去看看,我估摸着那倆丫頭不是什麼癆病,就是傷寒重了罷了。”
“大人怎麼如此確定那不是癆病?”北堂依舊黑着臉,“若真是癆病,再染了別人。”
“哎呀。”江淮一邊往出推她一邊道,“就算是真的,要傳染也是我先倒黴,你快去吧。”
北堂拗不過她,只得將手令放好,匆促離開了。
江淮掂量了一下時辰,覺得差不多了,吩咐山茶把熬好的瘦肉燕窩湯給江昭良送去,轉身就要走。
山茶從後面小跑出來,捧着食盒問道:“大人,您不用午膳了?”
“恩。”
“可是御膳房都備好了,您吃一口再走吧。”
“不必了。”
“有您最愛吃的麻婆豆腐和紅燒黃魚,還有剛蒸好的牛乳糕,對了對了,如意卷也是剛炸好的,可熱乎,可香了。”
江淮將要邁門檻的腿一下停在半空中,她本來肚子就餓,這會子被山茶說的好懸流口水,一想到滿桌的可口菜,就走不動路了。
只是明鏡府的事情要緊,她只能在心裡和這些吃食報了個歉,回頭對山茶道:“你要是餓了,就吃了吧,我還有要事。”
說着,往前走。
因着腦袋沒轉回來,一個不察,和某人撞了個滿懷。
那人笑聲清淡,接住她的身子,道:“什麼要事連午膳都不用就走了?”
江淮趔趄一步,三下兩下的撲騰直身子,擡頭,一愣。
“寧容左?”
她說完,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又改口道:“明王殿下。”
寧容左被這四個字彆扭個夠嗆,臉色也冷了冷:“你這……着急忙慌的幹什麼去?”
江淮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索性道:“你來做什麼?”
“聞着菜味尋來的,千秋閣沒備午膳,到你這裡再蹭一頓。”寧容左說完,不等她反駁,直接抓住她的後領口,連拽帶拎的把她拎了進去。
山茶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兩秒後才反應過來,忙叫人把飯菜擺上,還懂事的多置了一副碗筷。
寧容左秉承着‘全天下我臉皮最厚’的信念,坐下就吃,也不顧對面人的凌厲目光。
江淮瞪了他一會兒,肚子也不爭氣的叫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水漏,真覺得有些來不及了,再次起身要走,卻被某狐狸探過來的腿給攔住。
而桌上,那人仍自顧自的吃着,香的不得了。
江淮氣得咬牙,索性一屁股坐了下來,不準時也好,給陳擄秀個下馬威罷了。
拿起筷子,去夾僅剩的三個如意卷。
就在筷子尖兒將要觸碰到那金黃的脆皮時,一雙與其使用者同樣無恥的筷子‘嗖’的橫了過來,還沒等她反應,那如意卷已經被對面的人給夾走了。
江淮抿了抿嘴脣,平息一下憤怒,再去夾。
某人故技重施。
眼看就剩下最後一個如意捲了,江淮也不顧那些,再以迅雷之勢去夾。
卻見。
那盤子飛起來了。
不是。
是被端起來了。
寧容左笑的極其歡暢,直接張開嘴巴,用潔白的牙齒把那個如意卷咬住了半截。
江淮險些驚掉了下巴,誰承想堂堂的大湯朝皇嫡子,竟能在飯桌上,爲了一個都快涼了的如意卷做出如此掉價的事。
果然,寧容左不是一般人。
江淮和他爭了這麼半天,也覺得無趣,開口剛要說話,就被一物塞住了嘴。
用腳後跟想都知道是什麼。
不錯。
是剩下的半截如意卷。
江淮一點點的眯上眼睛,微慍怒氣。
寧容左挑眉,道:“嚼啊,嚼。”
江淮只狠盯着他。
寧容左用手指把那如意卷塞進江淮嘴裡,十分大方道:“看你這麼喜歡吃如意卷,我特地剩了半個給你,怎麼不吃了。”
“寧容左!”
江淮氣不過,終於大叫了出來。
寧容左見她滿嘴噴渣子,笑得合不攏嘴,一個不小心嗆到了,咳得臉都紅了。
江淮見他這麼狼狽,繃不住臉,也笑了起來。
然後,也嗆了。
山茶站在一旁,看着這兩人你咳嗽一下,我咳嗽一下的樣子,無奈的嘆了口氣。
她雖然剛調來上御司一年,但也算是摸透了江淮的性子,可自從明王殿下回京後,她像變了個人似的。
不過,笑容多了,總歸是好的。
這皇宮九重,總不能活的太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