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至黃昏,江淮在慈心居與母親慕容葏(jing,一聲)用過晚膳後,同她去西院的祠堂共同抄寫經文。
說來有些愧疚,這經文還是要燒給曹央的。
慕容葏跪在佛像前,手捻佛珠,口中呢喃着句句佛偈,她背脊挺直,銀黑相間的鬢髮一絲不亂,極爲端莊靜美。
江淮跪坐在一旁的矮木桌前,一筆一劃的抄寫着金剛經,因着視線昏暗,又命人掌上了兩盞油燈。
月色如水,自上空傾瀉而出,緩緩流淌在纖長的指縫間,余余嫋嫋,半個時辰已過。
慕容葏徐徐地睜開雙眼,一雙深邃的眸子飽覽世間滄桑,她起身坐到江淮身旁,平淡道:“午後等你的時候,長歡公主和我談了很多。”
江淮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止:“她都和您說什麼了?”
慕容葏拿起一疊抄好的經文扔進炭盆裡,炸出來的火星噼啪作響:“左右是些奉承的話,聽來聽去也都一樣,不過有一點說得倒不錯,良臣若真的能擇賢主而事,不挑剔其出身嫡庶,不外乎是明智的。”
江淮面色閒適,落筆道:“只可惜遲了,母親不知,午後她已經和我撕破臉了。”
慕容葏並不吃驚,端詳着桌面上的細膩紋理:“情理之中,她輪番試探,無非是急功近利罷了,如此渴望權勢,這樣的想法早晚會害了她的。”
江淮思量着母親的話,想起長歡今日之舉,五味雜陳。
“此番明王回京,朝中的風向又會有所改變,怕是很多人會選擇易主,你呢?”慕容葏擡起頭,一雙眸子甚是沉靜。
江淮思忖,道:“母親……是想讓我插手奪嫡?”
慕容葏輕輕一笑,望着朗夜長空,語氣冷淡:“你爲世子謀慮,難不成就不是參與奪嫡了嗎?”
江淮心下一空,一股寒風直襲後脊,她下意識的打了個冷戰。
不錯,長歡公主爲成王爭奪皇位,她何嘗不是在爲世子爭奪皇位呢?
獨善其身,這句話說的還真是關門打臉,原來自己早就置身奪嫡的洪流之中了。
慕容葏微微起身,蒼老的聲音在夜晚格外清晰:“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將皇上的兒子一個個扳倒,待他駕崩,再將世子的身份托出水面,順理應當的登上皇位,可是,這其中的兇險你不是不知,如今便暗流涌動,待明王回來,還不知會怎樣對付你呢”
江淮黑如曜石的眼珠轉了轉,試探性的問道:“母親是想讓我……”
慕容葏頷首:“與其站在旁人身邊對付聰明的那個,還不如與聰明的那個聯手,先除掉扶統路上的所有障礙,至時,再反過來對付那個聰明的,如此皇位,豈不唾手可得。”
“只是……”江淮略微蹙眉,轉着扳指,“旭王勢大,卻太過莽撞,長歡細心,又總是自作聰明,我唯一的選擇……就只有明王。”
慕容葏盯着她,良久,點了點頭。
“可是當初我……”江淮甚是不解。
“你和他都是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向來不拘小節,你若告訴他,願意聯手幫他謀取皇位,你認爲他還會在乎你曾經給他使過的手段嗎?”慕容葏的聲音中有着經世的智慧,“你與他一樣,都只看重結果,至於過程,最不重要。”
江淮垂眸,緊攥着手裡的毛筆,力道之大險些要將它折斷。
與明王聯手,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慕容葏拿下她手中的毛筆,摸了摸她冰涼刺骨的掌心:“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你再八面玲瓏也總會有出紕漏的那一天,總要有人幫襯着你才行,讓他做你的尖矛,讓長信舊臣做你的後盾,方能在朝中所向睥睨,你要知道,明王的手段可不是那兩人能比的上的,眼下同盟,總比敵對強。”
江淮對上慕容葏的視線,眸中百般情緒夾雜翻覆,攪得心口悶窒:“母親,我知道你的意思,這次確實是吃了虧,我會慎重的。”
慕容葏斂了笑意,道:“登高,方知跌重,你這次吃虧,就是告誡,我從來不在乎你的城府深淺,手段好壞,我在乎的,是江家的榮耀,和你父親豫國公江秦的名聲和遺託。”
江淮聞言,若有所思,冷風吹起宣紙一角,嘩啦啦的作響,霎時間,她突然明白了自己長姐爲何甘願拋棄一身英氣,磨去一身棱角,在宮中悲寂度日。
將門虎女一朝逼成深宮怨婦,無非是爲了家族榮耀四字。
江淮心口發悶,疲憊的拄着下巴,呆呆的望着那一摞摞的宣紙,思忖着方纔慕容葏的一席話。
‘成大事者向來不拘小節……’
‘你與他一樣,都只看重結果,至於過程,最不重要……’
‘我從來不在乎你的城府深淺,手段好壞……’
心下一驚。
原來她早就知道曹央是自己殺的了,江淮側眼,慕容葏依舊從容的坐在那裡,左右顛倒着熱茶,嫋嫋白氣順着手指繚繞着。
江淮無奈一笑,突然有一種孫悟空翻騰在如來掌心的感覺,睏乏無力。
她十二歲時成爲女官,短短七年,披荊斬棘,一路坐到了現在的位置,沒吃過大虧,自然得意,可常在路邊走哪有不溼鞋的,踩得再高,跌得越重,加之長信舊臣身份特殊,眼下雖然地位高懸,卻是搖搖欲墜,自然是要做好一切的打算才行。
江淮想着,等明王后日回京,好好試探他一番,再做定奪。
“這個給你。”慕容葏突然遞來一封信,“是你大哥寄來的。”
江淮接過,心中略微鬆泛一些:“壽水戰事終於告捷了嗎?”
“快了。”慕容葏點頭,“只是你大哥信裡另有交代。”
江淮皺眉,拆開信封細細一讀,不由得愣住了:“續絃?”
慕容葏呷了口茶,慢慢道:“戰事還有一個多月便可告捷,你大哥看上了一個爲他療傷的隨軍醫女,說要續爲側室,戰事繁亂,就先送回家來,人已經在路上了。”
江淮蹙眉,望着對面一株不知名的雜草,疑惑着說道:“自從錦瑟嫂嫂死後,大哥再沒續絃,怎麼突然說要娶一門側室?”說罷,將信封擲在一旁,“再者說了,一個布衣女子進門,做個妾室都是擡舉了,居然還是側室。”
慕容葏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你平日裡不是總勸你大哥續絃嗎?怎麼了?”
江淮略微嘬腮,只道了兩聲罷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