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以至,天將拂曉,長空黑紅相間,宛若鮮血融於濃墨中般瀲灩,不多時,薄霧散去,一縷溫和的陽光自雲縫中映射而下,照亮八百里長安城。
洞庭峰素有中原第一峰之說,海拔足有四百五十丈高,中有扶搖江湍流而過,正所謂山水相依,是快精華寶地。
長安城就坐落在其山腳東南方向三十里外,傍附靈秀之氣,得以一年四季風調雨順。
此時,有兩個小小的人影佇立在頂峰上,迎風而敞懷,先前的是大理寺卿的長女徐丹鴻,落後一個步子的則是先豫國公的次女,江淮。
眼瞧着天邊的魚肚白亮起,徐丹鴻狠狠的吸了口又刺又涼的空氣,張開明亮的雙眸,暢快道:“爬了兩個多時辰,終於到山頂了!”
江淮攏了攏雪白的狐裘,雲淡風輕的笑了笑,她大病初癒,薄脣尚無血色:“本來能再快點兒的,是我拖你後腿了。”
徐丹鴻沒有回頭,而是又往前靠了靠,聽着腳下‘咯吱’的踩雪聲,笑道:“無妨,這不是趕上日出了嗎!”
江淮點頭,走過去和她並肩,視線掠過,將這八百里美景盡收眼底:“老遠一瞧,這長安城倒也不錯,尤其是那最北的皇城,當真是壯觀。”
徐丹鴻轉過頭來,語氣頗有意味:“壯觀又有何用,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在朝中做官,怎會不知那裡是天下最骯髒的地方。”
“這我自然知道,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江淮蹙眉,拿出手帕咳了幾聲。
徐丹鴻瞧着她,驀地一笑:“說來也奇,江家與徐家在朝中世代爲政敵,偏到了你我這輩成了莫逆知己,要讓他們知道,還不氣死。”
江淮聞聽此言,目光幽深:“都說爲自己而活,可誰不是爲家族而活呢?他們老一輩的恩怨,卻要咱們下一代來承擔。”
徐丹鴻見她身態消瘦,在冷風中瑟瑟發抖,心下感激她親自來爲自己踐行,道:“誰說不是呢,尤其是你。”
江淮捉摸着她話裡的含義,卻不着痕跡的轉移了話題:“你這次要去哪兒啊?”
徐丹鴻轉過身,遙望遠處:“揚州。”
江淮不解:“你去年不是纔去過嗎?”
“美景如美人,百看卻不厭。”徐丹鴻笑道,“你沒去過揚州,自然不知道那裡有多漂亮,碧澄的天,淨白的雲,如鏡的湖水,還有石拱的小橋,在上面繞一天都不累。”
江淮揮手:“這些長安也有。”
“空有皮子罷了,我尋求的是意境。”徐丹鴻解釋道,“這長安的水太混,盛不下我這條錦鯉,還是揚州的湖水清淨。”
江淮聽她這麼說,不禁笑她的顧影自憐,徐丹鴻則趁勢說道:“不如你同我一起去吧,告假一年,就當是養病了。”
江淮擡頭,漆黑的眸子裡映出一絲無奈,慢慢的推開她的手:“你知道我不能走。”
徐丹鴻斂了笑意,頗有感慨:“罷了,只是這長安雖好,卻不如你幼時習武的大燕,雖然那時你目不能視,但一定比現在快活。”
江淮笑了笑:“是啊,那時我和師兄二人早上接露水,上午打野兔,中午飯也不吃就等着晚上放煙花,因爲看不見,只能聽聲,還不小心燒了師孃晾在樹上的衣服,被她拿着鐵勺攆的滿院子亂跑。”
徐丹鴻感傷一笑,遂問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件事來,我聽丹青說,太后要把你指給端王?”
江淮面無表情:“這種宮裡瞎謅的胡話,徐丹青也肯告訴你。”
徐丹鴻挑眉:“既然敢這麼傳,就一定不是空穴來風,端王傾心於你,長安人盡皆知,只是不成想這天下之大,竟有端王這樣的男人,雖然樣貌才學皆是上佳,可論起懦弱無能,百年來挑不出一個能與其比肩,若不是寫的一手好字,我連話都懶得跟他說。”
江淮淡淡道:“你是瞭解我的。”
“我知道你也不屑於他。”徐丹鴻不安的說道,“可他是皇子,又是鄧淑妃所出,在皇上面前頗得寵愛,若是哪日祖疼孫,父疼子,真將你許給他,你怎麼辦?總不能違抗皇命吧?”
江淮盯着腳上的繡鞋,聲音輕巧:“若真有那日,我自有辦法對付,你還是回去勸勸你三妹,別再胡亂打聽別人的事了。”
徐丹鴻撇嘴:“得了吧,別看我和丹青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但小到穿衣吃飯,大到文學見解,從來都是分歧不斷,她想做仕途中屢屢折桂的金蟾,我想做江湖中閒遊四散的野鶴,哪裡談的來。”
江淮笑了笑,沒有言語。
徐丹鴻見她如此,依舊固執道:“你既不願和我走,我也不爲難你,只是我警告你,終身大事不可小覷,穆雎已經便宜給黎家那個臭小子了,你和花君是萬萬不能再陷泥潭的。”
江淮似笑非笑,點了點頭。
徐丹鴻猶豫着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枚深褐色的六棱木牌來,遞到她眼前:“這是你前些日子託我弄的東西。”
江淮眼前一亮,伸手方要拿,徐丹鴻卻一下子把手背在身後,警惕道:“你要這東西做什麼?”
江淮的手僵在半空中,擡頭看她:“閻王帖一出,必有人殞命,你不知道?”
徐丹鴻面色凝重:“就是因爲我知道,所以纔要問你。”說着,她又多疑的接了一句,“而且,這枚閻王帖出自青雲齋,那可是旭王手下的宗門,你要做什麼?”
江淮神態自若,卻沒有回答。
徐丹鴻打量着她,知道她有苦難言,只好將木牌遞過去,沉聲道:“如果它能幫你,給你也無妨,只是我有話要囑咐你。”
江淮點頭,輕輕的轉了下拇指上那枚晶潤的鴿血扳指。
徐丹鴻凝望着她,片刻,悵然道:“我知道你現在是皇上身邊風頭最盛的掌外女官,可參權涉政,和那些朝中公卿平起平坐,但你也要時刻謹記你的身份,別忘了,你父豫國公生前可是長信舊臣!你是長信舊臣之後!”
江淮眼底一深,轉過身去:“十九年來,我一刻都不曾忘。”
徐丹鴻點了點頭:“十九年前,佛門之變,皇上篡權奪帝位,一杯鴆酒殺了長信王,留下你父等一行舊臣繼續在朝任職,說是慈悲仁德,其實就是爲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連自己的親手足都能殺,又何來慈悲?何來仁德?”
江淮微嘆了口氣:“我知道。”
“就算你知道,我也要再三託付。”徐丹鴻雙眸謹慎,“七年前,令尊染病去世,皇上是怕長信舊臣沒了主心骨會內生騷亂,以至朝局動盪,纔不得不舉你爲女官,其目的就是想要以你爲質,牽制住其餘人罷了,說白了,那就是在枕邊放了柄刀子,手邊養了條餓狼!明面上對你如同己出,私底下不知道如何忌憚,如何防備呢!”
江淮見她言辭誠懇,心中頗爲感動,攥住她的手道:“我知道。”
徐丹鴻抽出手摸了摸她冰涼的髮絲,嘆道:“以你的身份在皇上眼皮底下行走,無疑是刀山火海中尋求生路,可謂鋼絲之險,我盼你八面玲瓏,事事都能輕易獨擋,也怕你深陷其中,變得老謀深算。”
江淮眼底一閃紅潤,鼻尖微酸,回身俯瞰着蜿蜒百里的大湯疆土,胸口澎湃:“但願我經歷過腥風血雨後,仍能不忘初心。”
徐丹鴻望着她單薄的身影,只覺得那脆弱的骨骼裡彷彿注入了無盡的能量,流淌的血液也逐漸沸騰起來,半晌,才欣慰道:“好,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