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夜色像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摩挲着飽受摧殘的城池,死裡逃生的人們一反常態地叫嚷歡笑,不分尊卑貴賤,不分男女老幼,他們需要這些,需要人類的嘈雜與失態,以證明一切並非虛幻:他們還活着,在一片如流沙般的世界中站穩了腳跟。
他們連明天的事情都不願考慮,不用說更久遠的問題。
左流英一走出房間就結束了這一切,他將一直以來隔絕房間的法術護罩擴大,於是整個庭院都安靜下來,噪音消失了,人羣消失了,整個斷流城似乎都已不存在。
曾拂、芳芳、禿子也都出來了,芳芳衝慕行秋微微一笑,禿子則直接衝過來,落在慕行秋的肩膀上,沒吱聲,低頭盯着他手裡的那顆枯萎心腦。
左流英沒有任何變化,仍是十七八歲的模樣,俊美得不像是男子,更不像是幾百歲的注神道士,就連他的嚴肅與冷漠也像是少年故意用來掩飾羞澀的伎倆。
可這的確是龐山道統禁秘科首座,罕見的天才,對修行以外的事情毫無關心,他既沒有詢問死者,也沒有慰問倖存者,擡起另一隻手,對着祖師塔輕輕一彈,整座庭院出現了一幅縮小的幻境,有斷流城,有城外的戰場,還有他剛剛提出要建立的高聳法壇。
蘭奇章負責解釋。
法壇建在坍塌的西城牆上,全木製,“首座將在這裡施法,迎接巨妖王。”
蘭奇章向前走出幾步,“地面的士兵一定要將妖族大軍引向南方,就像他們今天已經做過的那樣,天上的人,也就是你們,要將妖術師往北引,將中間的通道讓出來。”
蘭奇章又走出幾步。微縮幻境當中出現了不潔之氣,地面則是那座圓滾滾的妖火之山,在山頂飄着一匹獨眼黑狼。
“首座會親自對付漆無上,至於妖火之山——”蘭奇章快速地將衆道士掃了一眼,“交給我處理。”
這就是左流英設計的決戰計劃,實在太簡單,以至於漏洞百出,慕行秋等人面面相覷,半晌無語,最後是楊清音先開口。“左流英,我知道你從來不開玩笑,我也知道你很厲害很厲害,請你能不能稍微把目光往下降一點,越過星落、吞煙還有餐霞,然後再低一點……看看我們這些吸氣道士?解釋一下你到底要做什麼?我們要做什麼?”
左流英身後的曾拂吃吃地小聲笑,突然走過來,止住了想要開口的蘭奇章,“還是讓我來解釋吧。我連道根都沒有,可以仰頭說話。”
曾拂發了一會呆,似乎在思考該怎麼說話,也有可能是從左流英那裡接受提示。突然她點點頭,“我還是用我的話來說吧。從頭說起,一個月以前,漆無上偷襲了老祖峰。他很聰明,沒有直接來搶奪受到重重保護的祖師塔,而是最先破壞了瞬息臺。瞬息臺法力強大。其來源正是祖師塔,所以將它毀掉之後,祖師塔也遭遇重創。首座當天晚上如果強行使用祖師塔的話,可以殺死漆無上,甚至有可能阻止妖火之山,但祖師塔就會徹底損壞,龐山根基也就沒了。”
犧牲近四百名道士只爲保住一座祖師塔,聽上去有些殘忍,道士們感到悲痛,但是能理解,普通道士只能活一二百歲,左流英活了幾百歲,以後沒有意外的話還能再活幾百歲,祖師塔存在了十多萬年,單純從價值上判斷,後者顯然更重要。
曾拂停頓片刻,加上自己的想法,“如果是我,我會保人而不是祖師塔,所以……我很慶幸自己不是道士,不用考慮如此艱難的問題。”
她笑了笑,繼續說下去,“漆無上雖然用奇怪的方法獲得妖丹成爲巨妖,但他不足爲懼,真正令各大道統避而遠之的是那座妖火之山,只有毀掉它,才能收復龐山。”
“咱們非得等妖火之山自己找上門來嗎?”慕行秋對這件事已經疑惑很久了。
“妖火之山的核心是幾顆魔族的心臟,首座估計大概有十到二十顆,其中至少一顆原本屬於某個魔王。”曾拂仍然堅持從頭說起。
“就是這東西?”曾拂比較和藹,小青桃也敢於插嘴了,指着慕行秋手裡幹棗似的小東西,“看上去真不像有那麼大的力量。”
“它現在已經沒什麼用處了。”曾拂又發了一會呆,“哦,是這樣,很久很久以前,魔族被道統擊敗,形體消失,只剩下魔種被送到了虛空。可是在魔族滅亡之前,他們在羣妖之地埋藏了一些東西,其中就包括若干顆心臟,希望有朝一日重返人間的時候,還能再用得上。要我說,這是一個可笑的主意……好吧,不可笑,總之這些心臟被精心隱藏,有一些被挖出來毀掉,還有一些下落不明,直到被妖族找到。”
“魔族到底是怎樣的生物,只剩下心臟還有這麼大的力量?”沈昊感到不可思議。
“你這個問題太複雜了,恐怕你得花上一百年時間去了解,還得加入禁秘科才行。”曾拂笑着說。
沈昊急忙搖頭,他挺喜歡戒律科,絲毫沒有改換道科的想法。
“但有一點你們應該知道,魔族生存的環境與咱們不一樣,十幾萬年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不潔之氣,對魔族來說,那就是最清新的空氣。所以魔族心臟只有在不潔之氣充沛的地方纔能發揮最大的力量。像這一顆——”曾拂指着慕行秋手裡的小東西,“暴露在咱們所謂的正常環境中,尤其是被陽光照射之後,就縮成了這個樣子,失去全部力量,再也沒有用了。”
慕行秋擡起手臂,看了一眼皺巴巴的心臟,發現肩上的禿子發出焦急的吱吱聲,於是將它遞過去,“你拿着玩吧。”
禿子立刻用一縷頭髮搶過心臟,看了看衆人,“我沒有心,要一個沒用的總行吧?”
沒人反對。道士們已經明白曾拂的意思。
楊清音哦了一聲,“所以妖火之山的前面一定要有不潔之氣開路,所以咱們要將妖族大軍引到這邊來,讓妖火之山脫離原先預定的路線。可漆無上會上當嗎?他看上去挺聰明的。”
“三戰皆敗,漆無上必然會來,他若來,妖火之山自然也會來。”曾拂肯定地說,指向縮微幻境當中的不潔之氣,“魔族心臟外面包裹着厚厚的岩石,足夠它在自然空氣中安全行進數百里。雖然威力略有下降,但是在妖族眼裡,還是能輕易碾過斷流城。”
“可是祖師塔已經修好了,一招就能把妖火之山擊垮。”楊清音興奮地搶着說。
曾拂笑着搖搖頭,“那是不可能的,漆無上知道祖師塔的厲害,當初他偷襲老祖峰的時候妖火之山的實力還沒有現在強大,祖師塔或許有機會,現在的妖山經過大量妖術加持。祖師塔想擊毀它,難上加難,何況漆無上如今在妖族一呼百應,此番前來。必定召集大量妖術師。”
沒人開口詢問,大家都知道左流英必然已有辦法。
“首座要用祖師塔迎戰漆無上和妖術師,然後用他們意想不到的辦法毀掉妖火之山。這個辦法就是——蘭奇章。”
除了左流英,所有人的目光都詫異地轉向了蘭奇章。嚴格來說,只有到了星落境界纔算是真正的高等道士,吞煙道士還差着一截。說他能毀掉妖火之山,大家都很難相信。
蘭奇章神情不變,“我要的只是一次機會,只要能夠靠近妖火之山就行,你們的任務就是分散妖兵與漆無上的注意。”
慕行秋突然反應過來,“你要用碎丹之術,可是……這怎麼可能?你應該也被加持過根本隱遁之法。”
做出解釋的還是曾拂,“首座替他解除了根本隱遁之法,當然,首先他自己得心甘情願,沒有半分猶豫才行,內丹與人心息息相關,本人不願意,哪怕是暗藏的不願意,也無法解除護持之力。”
蘭奇章曾經跟幾名道士一塊去煉製法器,說過自己研究的主要方向就是碎丹之術,可是沒有誰認真聽過,所有道士在凝丹成功之後不久就會被高等道士加持根本隱遁之法,但他們對此的瞭解都不多,辛幼陶小聲問:“碎丹之術是什麼?這麼厲害?”
慕行秋知道什麼是碎丹之術,自己還差點經歷過,他看着蘭奇章,心中肅然起敬,“碎丹之術就是讓自己的內丹爆炸,產生極爲強大的力量。”
“強大到能毀滅妖火之山?那可是一座真正的山,裡面還有一堆魔族的心臟。”辛幼陶更吃驚了。
又是曾拂開口解釋,“妖族大軍的主攻方向是西南方,在東南佈置的不潔之氣比較稀薄,妖火之山的力量會衰弱,等它脫離不潔之氣攻向斷流城的時候,力量還會再衰弱一些。蘭奇章只要能毀掉妖山外殼,那些心臟暴露在陽光和自然空氣中,很快就會衰竭。如果漆無上受騙,一心防備祖師塔,蘭奇章就會有機會。”
楊清音也盯着蘭奇章不放,“這樣一來,蘭奇章就會死,而且是粉身碎骨,軀體、內丹,什麼也留不下。爲什麼不試試慕行秋今天的辦法,衝到妖山內部讓那些心臟自己爆炸?”
“那是一次僥倖。”曾拂說,左流英好像無所不知,通過她的口做出解釋,“一顆心臟需要時間積蓄力量,多顆心臟能夠輪流施法,妖山內部時時刻刻都充滿火焰,沒人能闖進去。”
庭院裡一時無比安靜。
“我自願赴死。”蘭奇章說,聲音鎮定自若,沒有半分猶豫,“這是我跟隨首座離開老祖峰的唯一原因,雖然晚了一步,但是我仍願追隨老祖峰殉難者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