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冬兒的臉色越來越紅,神情兇猛,像是被人當面搶走食物的小獸,鞭子舞得飛快,如同糾纏在一起的紅黑兩條小龍在圍着他旋轉,饒是如此,他還是漸顯不支,那五團寒光步步緊逼,離他只有六七尺遠。
“慕冬兒,別硬撐了,向我道歉,我可以饒你不死。”申繼先總算掙回顏面,打算到此爲止了,這是楊清音的兒子,他不會真下死手。
禿子夾在鞭子和寒光之間,束手束腳,哼哼兩聲,想要出手,卻被慕冬兒喝住,“禿子別動,我能打過申老頭兒,他想讓我道歉,哼,我要讓他下跪。”
道士的親情也就那麼一點,如果楊清音在這裡,申繼先或許還會多考慮一些,面對從未加入道統的慕冬兒,他的忍耐有限,低哼一聲,催動寒光發起更猛烈的攻勢,但是仍遵守規則,從不進攻禿子。
禿子與慕冬兒背靠背,相當於爲他擋住了一部分攻勢。
飛飛小聲對慕行秋說:“不能讓冬兒發怒。”
“怎麼?”
“他……”
飛飛正想着如何委婉地說出真實情況,不遠處的石亙卻已搶先說:“申道友,不可逼得太緊,慕冬兒曾經入魔,魔念去除得怕是不太乾淨,說不定又會回來。”
嚴格來說,慕冬兒只是被魔種侵襲,受魔種控制,他以赤子之心擋住了魔念,保住了一線清明,但是在外人看來,他當初在皇京的表現與入魔無異。
飛飛憤怒地看向石亙,對方表面上是爲慕冬兒求情,其實是當衆揭發漏洞,他只好對慕行秋點點頭,“冬兒不會入魔,但是有情緒失控的危險,就因爲這個,靈王纔沒有管得太嚴。”
“原來如此。”慕行秋終於明白自己的兒子爲何如此驕縱。他看得更仔細一些,越來越覺得慕冬兒的法術另有玄機,“偶爾失控一次也無妨。”
“什、什麼?”飛飛大驚失色,如果這是正常的妖師。他有再多的懷疑也會憋在心裡,可這是失去記憶的慕行秋,“你真的……明白……”
“看得太明白反而失去真相。”慕行秋說,法術在他眼裡與在別人眼裡截然不同:普通人要麼一無所見,要麼以爲是狂暴的自然現象;散修看到的是模糊不清的浮光。知道那是法術,卻無從躲避與反抗;道士看到的是一條條清晰的法術,或避或接,就跟戰場上刀來劍往一般;慕行秋看到的景象與普通人和散修差不多,在心中卻多了一層感受,它們像琴絃一樣撥動,奏出不同的曲子,他能分辨好壞,卻不能說是“看到”。
慕冬兒的法術是一首雜亂的曲子,各種樂器吵鬧不休。只有一件例外,它總是充當背景音,一般人根本聽不到,可它從不間斷,對於靈敏的耳朵的來說總是存在,它壓抑着、等待着,要在一個適當的時刻壓過其它的所有樂器。
慕行秋也在等,甚至有一點小小的興奮。
飛飛看出了他的興奮,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申繼先本不想將慕冬兒逼得入魔。可是餘光掃來馬妖不以爲然的神情,他改了主意,手上加強攻勢,嘴上說道:“小傢伙。楊清音對你有失管束,只好由我代勞,申楊兩家同爲道統大族,多年聯姻,算是一家。你雖然姓慕,也算是半個楊家人。我不能讓你丟兩家的臉面。”
慕冬兒氣得哇哇直叫,鞭子舞得更快更狠,卻騰不出精力說話。
觀戰的楊闊很快也明白過來,他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接對慕行秋說:“馬妖,替你撐腰的人就要一敗塗地,你若是還在乎在他的存亡,就快點交出元嬰,說出施含元的下落。”
“不急,反敗爲勝的事情也不是沒有。”慕行秋的聲音裡的確沒有半點急切,楊闊狠狠地瞪一眼,他不知道這兩人是父子,卻也覺得馬妖太過薄情寡義。
飛飛忍不住召出自己的寶珠,另一邊的楊闊也嚴陣以待,他瞧不起這隻小妖,卻不允許以二敵一的事情發生。
飛飛只是亮了一下寶珠,馬上又收了起來,因爲他總算看到令人安心的一點表示:慕行秋右手五指輕輕靠在柳條筐上,慢慢地移動、敲打,像是無意識的動作,又像是在寫什麼。
石亙也瞧見了,笑道:“申、楊二位道友,你們可要小心,萬一施含元就在附近,你們這些人無異於羣羊入虎穴,一個也逃不掉啊,哈哈。”
申繼先不理他,楊闊道:“我們敢來,自然就不怕他,反倒是你,多給自己準備一點運氣吧。”
石亙笑吟吟地也不生氣,長嘆一聲,“真是奇怪,原先不覺得道士之心有多重要,現在才明白,它就是道士的臉面啊,瞧瞧,一旦沒了它,連咱們這些注神道士也跟凡夫俗子一樣面目可憎。”
楊闊既想發怒,又要壓抑怒火,臉上表情變得很怪,石亙笑得更從容了,他只遺憾自己不是念心科道士,無法從這種人心挑撥中收穫更多好處。
“如果你心裡有數的話,就讓禿子回來,他在那裡太危險。”飛飛說。
禿子緊緊靠着慕冬兒,對圍着兩人旋轉不已的五團光越來越不喜歡,眉頭緊皺,也快要忍不住發怒了。
慕行秋擡手招了一下,正想着怎麼開口,禿子卻已看到他的手勢,二話沒說就飛了過來,五團寒光如同密織的紗網,他一點也不在乎,擡手擋在臉前,說出來就出來了,寒光眨眼間擊中他的身體至少一百次,只是讓他輕輕搖晃了幾下,連個紅點都沒留下。
禿子一副呆相,比慕冬兒還不起眼,居然能擋住注神道士的強大攻勢,圍觀衆人都嚇了一跳,只有幾名道士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石亙反而不吱聲了,楊闊大聲道:“好一隻邪妖,拿妖器當身體。”
這總算解釋了禿子爲何輕易地全身而退,妖族對法術的抵抗力天生較強一些,以妖器煉身,自然會更強一些,道統有專門針對妖族的法術,申繼先發出的五道寒光卻不是。
楊闊還是多看了禿子兩眼,注神道士的法術就算隨意而發,也沒有幾隻妖族能擋住,這個傻乎乎的妖實在邪門。
禿子毫不留意別人的目光,徑直飛到慕行秋身邊,笑呵呵地說:“你怎麼不上去打架啊?”
慕行秋還以微笑,雖然對這張面孔沒有印象,卻不覺完全陌生,連他奇怪的問話也不覺突兀,“還沒輪到我。”
飛飛終究不能完全相信失憶的慕行秋,禿子也被招回來,前方更無依靠,他緊盯慕冬兒的一舉一動,突然說:“他堅持不住了!”
慕冬兒從母親那裡受到過嚴厲的提醒,務必要控制情緒,不可再讓魔念趁虛而入,可他心高心傲,受不得敗績,更受不得言語撩撥,心中怒火越燒越盛,連禿子離去都不知道。
飛飛話音未落,慕冬兒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與他的年齡與平時的聲音全不相稱,更像是成年的獅虎。
山頂上,符籙師毛不破的獅子坐騎腿一軟,將主人甩了下去,毛不破反應快,以手撐地,立刻站起來,不由得滿面赤紅,好在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兩邊的符籙師全假裝看不見,毛不破狠狠踢了一腳癱軟的雄獅,繼續觀看鬥法。
慕冬兒接連發出數聲低吼,手裡的鞭子卻慢了,五團寒光立刻攻到身前。
申繼先劍指前方,厲聲道:“認輸吧,小子!”既然對方要入魔,他自然要施展驅魔之術,左手銅鏡射出一束光,照在慕冬兒的腦門上。
本該立竿見影的驅魔術卻沒有產生明顯效果,慕冬兒憋住一股氣,臉越來越紅,手中的鞭子停止舞動,軟軟地垂下去,鏡光照在額頭,寒光不停地撞擊身體,他卻不動,雙脣緊閉,兩眼圓睜,像是僵在了那裡。
那些寒光表明上沒造成任何傷害,其實是在衝擊慕冬兒的經脈,照這樣下去,很快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嚴重內傷,甚至殺死目標,申繼先不想殺人,尤其這還是楊清音的兒子,可也不能就這麼收手,“傻小子,像誰不好,非要像你父親那麼倔強嗎?趕快認輸!”
慕行秋微微一愣,五指在筐上划動得更快,他並非完全放任不管,如有必要,他會出手相救。
慕冬兒已經聽不到別人的話了,也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吐出那股憋悶已久的濁氣。
他張開嘴,吐出一團火,既非凡火,也不是五行之火、太陰之火,更不是妖魔、散修、符籙師的法術之火中的任何一種,而是他剛出生時就已經得到一種火,以道火爲根基,摻雜着諸多火種,這些年來與他一塊成長,越來越難控制的同時,威力越來越強。
砰的一聲,五團寒光連同鏡光都擊散,一心打算驅魔的申繼先措手不及,慘叫一聲,與來襲之火只打了一個照面,就一個跟頭跌向地面。
慕冬兒的目標卻不只是申繼先,隨意轉身,正好對着慕行秋等人,又噴出一團火。
慕行秋終於聽到那件隱藏樂器的演奏,果然一鳴驚人,他正要祭出準備多時的符籙,將樂響再壓下去,突然感到頭一暈,險些摔倒,有什麼東西如潮水一般涌入腦海,可它們來得太不是時候。
那團火正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