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晏的到來是家宴的第一個高-潮。令所有人吃驚的是昔日豐盛俊郎的福王殿下, 即便是當初病得死去活來,也未曾如此憔悴。
他被翁蘅攙扶進殿,目光掃了一圈, 沒有看見理應出席的珍貴妃, 臉上沒甚變化, 漠然入座。
李慈煊見他真的來了, 嘴角彎出一絲冷笑, 場面上卻說得十分親熱。
賀英蘭在一邊看着這兄弟二人,又仔細地觀察了福王,然後用酒杯擋住翹起的嘴角。
這不是恨, 恨會讓人燃燒,會讓人重生, 就像鳳凰涅槃。福王不是這樣的狀態。李慈晏心裡藏的是愛, 愛而不得, 歸因於一個男人的無能,纔會消沉, 痛苦。他放聲哭泣哭的不是霍雲山背叛她,而是眼睜睜看着愛人被人奪走,卻束手無策,毫無辦法,恨的是自己。恨別人, 戾氣是對外的, 傷的是身邊人;而恨自己, 那是刀口對內, 表面上看不出什麼, 其實內裡已經千瘡百孔。
李慈晏的恨都是裝出來的,是爲了保全霍雲山假意中了騙局。但是他這副樣子, 活生生的就是證據。連她賀英蘭都能看出來,李慈煊能看不出來?
賀英蘭心裡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一個情字,竟能百轉千回。她重又認真仔細地打量了一遍李慈晏。這位福王殿下與今上長得有七分相像,但他的眉長卻峰棱不顯,眼睛也是很柔和的曲線,給人一種溫雅的感覺,眉目間的陰鬱讓人不禁對他心生愛憐之心,可又不敢表達,畢竟這是位心氣高傲的貴公子。
等了好一會兒,只見李慈煊東拉西扯,卻絕口不提貴妃。衆人等了半天的大高-潮遲遲未見。
賀英蘭明白過來李慈煊根本就不會讓霍雲山出現,他那樣霸道,好容易得手的人,怎會再給她機會見舊愛。她以爲李慈煊敢讓霍雲山與李慈晏見面必定手裡握着什麼要緊的底牌,所以興致很高的來看戲。結果,原來這場家宴是對福王李慈晏心意的試探。她也被李慈煊騙了,無意間成了戲臺上舉扇子的龍套。
賀英蘭懶得再陪下去,藉口辭出,走到承乾門,見四個高大的太監立在門口,她剛靠近,四個人齊刷刷跪下來,不過把大門堵得結結實實。
賀英蘭好笑,這李慈煊倒看得當真緊。
轉而想到李慈晏恐怕也猜到了李慈煊的意圖,執意前來是想讓霍雲山得些許他的消息。如今福王府被圍得鐵桶一般,承乾宮宮禁森嚴,福王跳出了王府只是過了一關----莫非這宮中有福王舊人、眼線,能幫他把消息遞進承乾宮?
越來越有意思了,賀英蘭笑看着承乾門一步一退。撞到人身上,回頭一看,是個面生的太監,身後跟着一串人。
“你是誰?帶這些人去哪兒?”賀小蝶問。
領頭的太監答道:“我是司禮監的順寶,這些人是安排進承乾宮當差的。”
賀小蝶粗略數了下,說:“承乾宮不是有人麼,這麼些人進去規格可就超了貴妃的了。”
“是我沒說清楚,聖上的意思是讓這些人把裡頭當差的換下來。”順寶說。
賀英蘭聞言挑眉一笑,拉着還要說話的賀小蝶走了。一路上就想,李慈煊能從廢王翻身,當真敏銳謹慎。
人心算計變化莫測,人與人鬥其樂無窮。
霍雲山倒沒什麼感覺,短短三個多月,這已經是第三波人,都是她一覺睡醒,人就不一樣了。她估摸着往後人會一直換,故而也懶得再與這些人搭話。
四個大宮女默默上前伺候,一個宮女捧起鏡子,問:“娘娘,奴婢芸娘伺候您梳頭。”
這宮女生得珠圓玉潤,笑眉笑眼,說話溫柔,引得霍雲山留意看了兩眼,說:“隨意,怎麼簡單怎麼來。”
芸娘爲她梳了個桃花髻,笑盈盈地說:“娘娘,桃花髻正好應景兒,方纔奴婢路過御花園,那裡的桃樹已經冒出花骨朵了,沒幾天就能開花了,奴婢去折幾枝?只是怕奴婢折不好。”
李慈煊踩着這句話進來,一眼望去見霍雲山心情似乎不錯,便笑道:“等會兒讓人選個好瓶子,你去折幾枝插了養着。”
芸娘嘴裡話還沒說完,聽聖上吩咐,轉身出去折花。
霍雲山在這邊把李慈煊送走。又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到芸娘施施然抱着一大捧桃枝回來。
衆人一見,覷着霍雲山顏色還好,便湊趣都笑芸娘。
霍雲山笑道:“方纔你說折不好,我還不信,這下倒真信了。”
芸娘半是抱怨半是賣乖道:“我看着這個也好,那個也好;這個也不好,那個也不好,不知不覺就折了這麼些。心疼得守院子的公公只拿眼橫我。”
“怪不得人家橫你,好在這院子裡的桃花還有幾棵,若是隻有一棵兩顆,就你這一趟就把人折成禿子了。”有膽大嘴快的宮娥笑道。
芸娘道:“你們就笑我吧,索性我下次去把整個人都吊到樹上去,撇下半邊樹來,全送給娘娘一個人看。”
霍雲山擡眼朝芸娘一看,正碰上芸孃的目光。他二人是有心人,此時對上眼,其他無心人毫無覺察,仍順着方纔的話題湊熱鬧。
霍雲山看她眼色,朝那堆桃枝中看去,拾起一枝,看了看,猛地擲到地上。
幾個人被她這一舉動驚得頓時鴉雀無聲。
“呀!”離得近的宮娥叫到:“這枝上有個什麼?蟲麼?”
是一根一端粗一端細的細尾巴。霍雲山認出這是壁虎的斷尾,心中一邊感嘆這小丫頭心思機巧,一邊被李慈晏的真心感動,忍住心潮澎湃,把戲做下去。
芸娘忙跪下,口稱有罪。
霍雲山有些不耐煩,說:“桃枝留下,你把這攤子弄走。”揮手讓芸娘走。
芸娘眼淚汪汪左右看看,黯然出了承乾宮。
次日,李慈晏在一盤鱔絲裡挑出了那根守宮斷尾。把筷子摔下,猛然立起身,復又坐下,他忍着淚意,不知怎麼吃完了這頓飯,喉頭哽咽,不斷跟吞嚥的動作相抵。
夜深人靜時,他獨坐在窗前,望着院中的半株丁香,想不到這殘木挺過了寒冬,活了下來。夜風清寒,吹得李慈晏神思清朗,細細地認真地把霍雲山從進府開始,一點一點全部重頭思念一遍,時而笑,時而垂淚。
彎月掛梢,春夜清靜。
李慈晏點燃了易燃的幔帳,在逐漸勢起的火光中,他面向東,遙望愛人,說:“我不能再爲你做什麼了,只求不成你的拖累,用最後一點力量再送你一程。去想去的地方,然後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