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三日後聖旨明傳天下, 今上爲太子選定了賀桂嫡長女賀英蘭爲太子妃,安遠盛嫡女安誠爲太子側妃。而隨太子殿下出生入死的謝家嫡女沒能入東宮,連個名分都沒撈着。

李慈煊蹙着眉頭在柔奴門前發愣, 方纔進門遇到霍雲山, 被她一眼瞪得有些心虛。

門忽然打開, 盈盈走出來的, 正是柔奴, 一身淺粉的夏裙,頭上只戴了一隻木簪子,耳邊一對珍珠耳墜隨着她的動作輕晃出溫柔的光暈。

別有味道, 格外嬌豔。看得李慈煊心頭一動。

柔奴拉起李慈煊的手,把他拽進屋, 說:“殿下......”一聲喚完, 卻盈盈不語, 只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委委屈屈看着他。李慈煊立馬把人拉進懷裡,說:“委屈你了, 你自在這裡,一應用度只比宮裡好。等到了時候,我定把你風風光光接進宮去。要我立誓麼?”

柔奴順勢坐在她腿上,用青蔥小手捂住他的嘴,接着把青蔥小手換成櫻桃小嘴......後面就自不必多說了, 會和諧。

柔奴趴在李慈煊懷裡, 手裡玩着他散落下來的頭髮, 說:“殿下, 您就饒了我姐姐吧。”

“我怎沒饒她?她跑, 我再追究了嗎?再說,要真不饒她, 她還能像現在這樣?”李慈煊道。

柔奴噗嗤一聲,說:“我就知道殿下沒想爲難她,那既然殿下這麼說了,那姐姐去見福王殿下,您也不會生氣咯?”

李慈煊聞言坐起來,問:“你說什麼?她又跑了?”

柔奴跪在牀上,說:“姐姐是真心愛福王的,福王爺是真心待姐姐。殿下,求您看在我們姐妹二人受盡諸多苦楚,纔有今日,姐姐她好容易覓得愛人,求您成全。”

李慈煊的火氣就上來了,半天沒說話,氣笑了,說:“真心愛他?真心待她?還成全?你姐姐就是個漿糊腦子。你別跟着她湊熱鬧。”

柔奴瞧見李慈煊的反應,又問:“其實我們姐妹二人雖說是謝家人,但如今謝家已無男丁,我又......光耀門楣已無從說起。不如放開這些,讓姐姐做些她想做的事情,跟愛的人在一起,這不好麼?至少能快快活活,光明正大地與心愛之人在這世上過完餘生。”

李慈煊看了眼柔奴,對她頗有虧欠。心中忍了忍,但還是難以平靜,耐着性子說:“你不要多想。我既然答應你,自不會食言。你姐姐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她犯傻,你別跟着她胡鬧,福王不是兒女情長的人。”

柔奴幽幽地問:“若他是呢?他若是願意什麼都拋下,帶着姐姐遠走高飛呢?”

“李慈晏不敢!”這是李慈煊腦子裡第一句,好在沒說出來,但心頭火再也壓不住,匆忙起身。

柔奴閃在一邊,冷眼看着,也不幫李慈煊穿衣,只管冷冷看着。待李慈煊要出門,柔奴高聲喚道:“殿下!”

李慈煊駐足。

柔奴問:“殿下,您把姐姐箍在身邊,是想讓我們姐妹都伺候您一人麼?”

李慈煊呆住。

“您當初選了我,是因爲喜歡我,還是因爲知道我做不得大事,擋在前頭爲姐姐鋪路也好?”

李慈煊怒道:“別瞎想。”

柔奴卻一笑,說:“我入不得宮,姐姐卻是可以的。畢竟,當年姐姐在東宮伴你三年,聖上又曾親口說要把她賜給你。”

李慈煊扭頭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再說話,轉頭而去。

李慈煊一直以爲他對謝玉山感情,是因爲兩人年少時的交集,對那段美好純真的年歲的回憶,是對故人的顧念之情。謝玉山回到他身邊自然是好,不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爲他們那些過往都是從前了,這些年時間過得太慢,事情發生太多,人也自然變得面目全非。

果然,霍雲山的到來擊碎了年少時謝玉山留給他的一切印象。不光是外表,她竟然已經忘記了從前的事。對她來說,他李慈煊是個陌生人。同樣,對李慈煊來說,眼前的霍雲山何嘗不是個陌生人?

更何況這個陌生人不僅治好了福王的舊疾,還與突厥小王子牽扯不清。這樣的人,誰敢信?

師父千里迢迢送來的人,李慈煊沒敢用,暫時放着了。

這些話他不好對柔奴說。只好什麼都不說。

但可以對石雲說,他都明白。

石雲看了李慈煊一眼,卻沒有順着他的話頭往下說,反而道:“這謝家二小姐倒是深得父母偏愛,這樣的事情竟然都沒避着她。”他這話的尾巴拖得有些長,事關謝家家務,還存了責備謝廣言沒有守好秘密的意思。他又說“聖上爲殿下選的兩個都是武將之女。原本謝二小姐若是能入東宮就好了,謝太傅在文臣中仍有威望。可聖上卻打破了。”

李慈煊明白石雲這話裡有兩層意思,一個是這事是否是聖上有意爲之;另一個是既然柔奴不能入宮,是否把霍雲山推上去。其實也是一個意思,若是聖上有意爲之,那霍雲山就必須得推上去;若是聖上並非對太子存了戒心,那就沒必要走霍雲山這一步。

他思忖片刻,剛要開口,被一陣炮聲打斷。二人擡頭去望,白晃晃的日頭,天藍雲淡,並未有煙火。緊接着又是一聲。

石雲立起身,說:“南宮?趙王薨了?”

李慈煊也疑惑,說:“前日太醫來還說身體無恙......我這就入宮,你自己警醒些,有什麼事我讓若虛來找你。霍雲山那裡,暫且先看住她。”

石雲說:“殿下,你自己保重。”

李慈煊推門出去,正好有個人悶頭闖進來,把李慈煊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來人見狀,慌忙跪倒,是個錦衣衛,他說:“殿下,奴才死罪。奴才來報信,沒瞧見殿下。”

石雲把李慈煊扶起來。

李慈煊聽這話不知怎心頭一陣慌亂,沒糾纏,只問:“報什麼信?”

“殿下,聖上下令把陸大人抓了,如今關在昭獄裡。”

李慈煊聽得眉梢都吊起來,問:“什麼罪名?”

“謀害趙王。”

石雲扶着李慈煊的手一鬆,李慈煊又一屁股墩了下去,臉上又茫然又驚恐,扭頭問了石雲一句:“父皇怎麼容不下我似的。是我看得不對嗎?”

石雲反應過來,一把拽起太子,說:“如今這時候救陸大人要緊。其他的之後再說。我這裡恐怕也住不得了,太子你快去東宮,我去別院,把有些事情準備下。”

李慈煊爬起來身上灰塵也沒撣,一邊思索如何應對,一邊直奔東宮,到宮門口被候着的東宮太監截住,太監說:“殿下,聖上讓你直接去乾清宮。”

李慈煊問:“還說了什麼?什麼人在乾清宮?”

那太監一問三不知。

氣得李慈煊無可奈何,這才知道從前宮中消息有陸謙,如今他一走,堂堂太子東宮竟沒個得用之人,他成了瞎子聾子。

李慈煊走來一聲燥汗,一進乾清宮頓覺一陣涼風入懷,腦子頓時清醒了。他深吸一口氣,看着寶座上的父親,低着頭看着手上的奏摺,瞧不真切他的神情。

見他進來,從前的仁宗、如今的皇帝緩緩放下手中奏摺,看了他一眼,說:“你竟然養出了這樣的忠臣,真是好,好,好!”把奏摺扔給李慈煊。

李慈煊拾起腳邊的奏摺,展開一看,頓時眼前一陣眩暈,猛然擡頭,說:“父皇!若虛也絕不會如此做,兒臣敢擔保。”

“擔保?你拿什麼擔保?”今上久居塞外,從前清亮的嗓子被烈酒泡得嘶啞,他說:“他自己認了罪,簽字畫押,還有誰冤枉他不成?”

李慈煊還要再說,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從容進來,說:“聖上,陸謙在昭獄畏罪自盡了。”聽了這一句,李慈煊大熱天的竟然打了一個寒顫,腦子裡嗡地一聲,周遭忽然沒了聲音。

他眼前站着的不是陸謙是誰?他還是當年初見時的少年模樣,跟在他爹後面好奇探出頭,看着李慈煊一笑,露出滿嘴漏風的牙。

李慈煊飛快地眨着眼睛,這樣才能讓眼淚不落下來。淚眼朦朧中,陸謙一身鮮亮的飛魚服在他面前張揚,說:“殿下,這身衣服怎麼樣,才得來就穿上給你來看,看看,能閃瞎姑娘的眼不?”

在李慈煊恍惚中,聽到高處有人在說:“追查背後指使之人。”

陸謙背後之人除了他太子殿下還有誰?乾清宮之變中陸謙已經完全暴露了太子親信的身份。李慈煊慢慢擡頭,看不清皇位上坐着的人,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黃色,上面是他皇叔嗎?不是,皇叔尚且留了他一條小命苟延殘喘。這位似乎是要把他斬草除根。

李慈煊低下頭,飛快清醒過來。他沒有猜錯,沒有看錯,他千辛萬苦迎回來的父親在剪除他的勢力。他李慈煊隱忍數年,躲過數不清的刀光劍影,暗殺毒鴆,絕不能倒在此時。他冷靜下來,恭順地說:“兒臣走眼,竟然讓他矇蔽多年,請父皇恕罪。”低頭一跪,到底一滴淚砸在金磚上。

“啪嗒”一聲,淚碎。

他太大意了。

李慈煊走在驕陽烈日下,身體卻冷得發抖。以爲塵埃落定,以爲父皇只有他一個兒子,又倚仗他奪回天下,卻忘了皇權無父子。他覺得胸口憋悶,不僅爲陸謙的死,還有對父親所有的幻想。

原來這世上,能依靠的從來只有自己。

李慈煊慢慢撐開胸膛,看着滿眼紅牆,心中像堅冰在合攏,把最柔軟的地方凍住,這裡容不得半點溫情和天真,所有一切都需要強大的心去承受,需要堅不可破的毅力去謀劃,需要神擋殺神魔擋殺佛的信念去爭奪。容不得半點鬆懈和僥倖。

當夜,今上下令把景王李慈煥圈禁團城。

李慈煊聽了這消息,覺得有些好笑,這種局勢下,景王害了他爹有個什麼好處?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大人連景王犯事的動機都懶得想,簡單粗暴,直接抓人。可笑的是滿朝上下無人出聲,這大概就跟當初南宮那把大火一樣,真相明明白白,毫無可說之處。只是如今趙王薨了,景王被關,福王就是個白癡也不會乖乖入關了,先前做的種種都白費了。李慈煊冷笑一聲,真沒鬧明白父皇這樣着急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