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從居庸關快馬入京一日可到。

霍雲山被送入廢王所居民宅時, 廢王咬死了不肯讓大夫近身,只有親信草草包紮止血,聽聞霍雲山趕到, 李慈煊眯縫着眼睛, 長舒一口氣說:“你來了。”說罷放心地昏迷過去。

霍雲山原本心中萬般思緒, 聽他一言, 頓時啞然, 閉目冥思片刻,再睜開眼爲李慈煊治傷。

戰事仍在繼續,饒是霍雲山醫術高超, 也架不住李慈煊日日上城頭督戰。

傷口好了又裂,裂了又好。

霍雲山見他如此大義, 爲國爲民不要命的架勢, 心中敬佩, 索性揹着藥箱子,尾隨其後, 隨時待命。

李慈煊見她本就嬌小,又背個碩大的藥箱,搶過藥箱,問:“戰場殘酷,刀劍無眼, 你個女兒家, 還是少來爲妙, 我下了城頭必定第一個去找你。”

霍雲山哪能讓個傷員背箱子, 扭身攔住, 說:“殿下爲國作戰,保護百姓免遭鐵蹄□□之苦, 受了傷還不忘戰事,不光我,大家都感動得很,也激勵得很。我力氣小,幫不上什麼大忙,背個藥箱子算得了什麼。您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我不妨礙您。退敵要緊。”

李慈煊聽霍雲山說得不成章法,但她的意思他明白了,會心一笑。

霍雲山看見春日陽光中,一身戎裝的李慈煊竟然露出這樣清澈乾淨的笑容,恍然錯以爲遇上了個不諳世事的純良貴公子。不過也就一錯眼,轉瞬,李慈煊就已凝神蹙眉深思。

他可真愛蹙眉。

霍雲山轉而想到李慈晏。不知他此刻是否也在城頭,對着突厥大軍蹙眉。

在她的心裡,是希望李慈煊得勝的。家國大事前,其他一切都放在退敵之後。再者,李慈煊若退敵,那便是大功一件,想來日後在朝中也有說話的餘地,救救李慈晏說不好就得靠他。她跟在李慈煊身邊蹭幾分情誼,今後都好說話,再回過來說,李慈煊還是她妹夫,關係越多,後面越好開口。

她這樣想,擡眼正看見李慈煊在翻看軍報,一隻手悄悄撐在傷處,趕緊跑過去狗腿幫他換藥。

忙活完,霍雲山擡頭看見柔奴帶着個小丫頭婀娜而來,她忍不住就去看柔奴的肚子。

柔奴也看見了,嘆了口氣,轉個表情去迎李慈煊。

霍雲山明白了,趕緊給柔奴騰地方。

李慈煊看見柔奴略詫異,問:“你如何來了?”

“殿下爲國殺敵,我一個小女子出不了什麼力,白白掛心,想着能到殿下跟前搭把手端茶倒水,伺候好了殿下也算盡了自己綿薄之力。”柔奴真帶來了食盒,從裡面端出一盤盤精緻的菜餚。柔奴錯眼看見李慈煊身邊換下來的帶血紗布,輕呼一聲,走到李慈煊身邊,掀起他的衣裳一看,頓時淚眼婆娑,說:“殿下,您受傷了?”

李慈煊以爲柔奴又要哭又要咋呼。

不料柔奴卻眼含關切地輕聲問:“疼嗎?”

李慈煊一愣,笑道:“不疼了,好多了。”

柔奴默默伺候李慈晏吃了飯菜,提着食盒出來,撞見幾個兵將。其中一個認出柔奴,說:“咦,這不是柔奴麼?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來會哪個情郎,還是哪幾個情郎啊?”

柔奴驚惶,她朝李慈煊看了一眼,目光閃爍可憐。

李慈煊攔住霍雲山,自起身走到柔奴身邊,抓住她的手,說:“這裡風大,你莫要來回奔波了,等這裡戰事一歇,我便回去,你在家中等我便是。”說罷,與柔奴比肩而立,問方纔說話那人:“你也認得朝雲嗎?”

這人看李慈煊這幅樣子,哪裡還敢說認識,只得說:“認錯了,認錯了。”

李慈煊便將柔奴親自送進轎子,柔奴淚眼望着他,等轎簾落下,再也忍不住,咬着帕子落淚。

卻聽李慈煊隔着轎簾說:“我不在乎這個,你寬心。”

柔奴更加難以自持,泣不成聲。

霍雲山在一邊看着,爲柔奴傷心,她走到李慈煊身邊,輕聲說了一句:“多謝你。”

“謝什麼?我既選了她,她的榮辱便是我的榮辱。我自不會讓她吃虧。”李慈煊忽而一笑,說:“齊家治國平天下,連一家人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治國平天下。”

霍雲山聽這話,愣了一愣。她想到了赦拓。有時候回想某些事,挺殘酷的,那是撕開一層皮,□□裸地露出鮮血淋漓。可能他們倆就算一路走來,在赦拓那裡還算不得家,他還未成家,所以只用選國選天下。

陸謙久未露面,這一來霍雲山幾乎沒認出來,這纔多久,丰神俊朗的陸指揮使大人神情憔悴,面目被胡茬模糊,他眼睛通紅,不知熬了幾夜。

李慈煊見他這樣,趕緊扶他坐下。

陸謙一張口,口氣很不好,他說:“聖上那裡憋着壞,殿下要小心。”

“我知道,翁家只是其中一個。”李慈煊說。

霍雲山趁機去舀了一碗肉湯,給陸謙端來。

陸謙見是她,等她出去才說:“福王那裡也有動作。賀桂還沒消息麼?若突厥再不退兵,京城守備快堅持不了多久了。還有景王今日被聖上放出來了。”說着手中一個蠟丸塞進李慈煊手中。

“景王不足爲慮。”李慈煊飛快地說:“最多兩日,就見分曉。你屆時見機行事,此事險惡,你盡力保全自己爲上。”

陸謙握住李慈煊的手,說:“有殿下這句話就夠了。”說罷一口將肉湯喝完,騎馬又去了。

李慈煊在夜色中遙望西北,兩天時間,他一定要再撐兩天。

有騷動從西邊傳來。

“殿下,突厥人進了西直門。”傳令兵狼狽跪在李慈煊腳下。

李慈煊感覺自己的血都涌到看頭頂,腦中嗡地一聲,他問:“多少人?”

“大約一萬人馬。”

“西直門有守將一萬八千人,怎會被一萬人攻破?”李慈煊邊問,邊拽起傳令兵,朝軍隊駐紮處跑去。

“不知道,沒聽到攻城,人就進來了。”傳令兵跟着跑得氣喘吁吁。

李慈煊率兵趕到西直門支援,只摸到了突厥軍隊的尾巴,大軍已然入城。

李慈煊站在城頭,看着向城內遙去的突厥騎兵,心涼了,他令人緊閉城門,又令衆將入城追擊。

他在城頭望見,黑暗中驚叫聲慘叫聲漸起,有火光燃起,他從未覺得這座熟悉的城池這樣恐怖,彷彿黑暗中有什麼莫測的怪獸,掙脫了獸籠,掉進滿是食物的天堂中。

冷冽的夜風呼嘯而過,李慈煊看着自己手中的長刀,慢慢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有看見此景的將領勒馬回奔。

意外的,李慈煊竟然一點兒也不害怕,不意外,彷彿這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個了結。他悽然一笑,原來在他內心深處,已有求死的念頭,只是竟未察覺,這麼多年,究竟是被什麼掩蓋過去,讓自己還有力氣去想去爭去搶奪。

其實只要這麼一下,就一切都解脫了,所有的痛苦愛戀,所有的恩怨情仇,有所的屈辱和榮耀,就都沒有了。李慈煊忽然覺得很累,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氣,覺得真輕快,真輕鬆。

只要這麼一下,彷彿受到蠱惑,他慢慢閉上眼。

霍雲山離他最近,趁他閉眼,撲過去,奪下他的長刀,說:“你傻啊!活着纔有一切!你做的已經夠了,比那些躲在後面什麼都不幹的人強多了。他們才該死,等他們死完了,才輪到得到你。”

李慈煊頹然冷笑,他知道霍雲山根本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她以爲的是那麼淺薄可笑,她眼中只有自己能看到的。西直門緊靠西北,是守備重點,怎會被一萬突厥騎兵悄無聲息攻入?

他一把奪過長刀,剛要動作,被霍雲山一推,往前撲倒。

一塊殘破的盾牌掃過他們方纔站的地方,不遠處彈坑猶新。

李慈煊擡頭一看,明白過來,這時候竟然還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不禁又驚又怒又悲。

“你看,你要是死了,正如了這些小人的意。”霍雲山懶得再廢話,趁他走神,跳到他身上,按住他把他雙手反剪,抽了腰帶捆住,又把腰帶另一端系再自己胳膊上,說:“你要是不走,就是連累我。”說罷朝城中竄去,李慈煊掙脫不開只得隨她而去。

兩人剛剛走下城頭,卻聽城外轟鳴。

李慈煊站住腳,霍雲山被拉得往回:“你怎麼?”

“你聽!”李慈煊朝城外望去,說:“這是軍隊,騎兵、步兵,新的軍隊。”

霍雲山與他返回,扒在城頭,望見一面“賀”字大旗,在一片火光中若隱若現。

李慈煊眼中含淚,聲音在發抖,說:“快解開,京城有救了。”

霍雲山也看出下面並非敵軍,趕緊去解,無奈方纔打了死結,用腳邊殘刀割開腰帶,李慈煊心急如焚,沒等她解散腰帶,就衝下城去,霍雲山看着刀刃上的新血,望着李慈煊狂奔的背影,不禁展眉大舒一口氣。

賀桂昂首望見城頭的李慈煊,心中一陣波動。他原計劃從德勝門入城,卻在途中遭遇突厥主力,轉而向西直門靠攏。正躊躇如何騙開城門,已然望見李慈煊立在城頭。

這便是天命所歸吧。

軍隊在城外慢慢集結,待星光漫天。

李慈煊重又點將守門,與賀桂籌謀落定,親自打開城門,賀軍衆將手舉火把,得令入城。

霎時間,火把如黑夜中的螢火散入京城角落。

突厥人進入京師繁華地,早已被勝利衝昏頭腦,燒殺搶掠,難以約束。還有部分迷失在迷宮般的城市中。突厥騎兵在巷戰中沒有優勢,反而被分割成分散的力量,被個個擊破。

賀軍在黑夜中如沉默的鴟鴞,冷靜肅殺朝皇宮逼近,對京城地形爛熟於心的京城兵將被安排在最前列,從四面八方,對聚集在皇宮周圍的突厥賊人成包圍之勢。

等賀桂以最慢的速度走來,看着突厥大軍囂張狂妄卻仍未攻破皇宮大門,不禁想這恐怕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有勇敢忠義的京官帶領家僕彙集到皇宮周圍勤王。

衆目睽睽。

賀桂對李慈煊說:“殿下,我賀桂的身家性命就全在您身上了。”

李慈煊自然明白,他說:“我與賀將軍共生死。”

賀桂下令:“列陣,殺敵!”

久經沙場的賀家軍,將心中憋悶的怒火和仇恨從胸中吼出,在帝國最核心的皇城腳下亮出自己鋒利的長刀,讓久在京城的人們震驚於他們的剽悍、冷靜和勇敢。

正是黎明破曉。

賀桂騎馬立在一片殘跡中,望見廢王李慈煊年輕的臉上露出莫測的笑容。

城內戰況初定,就有京城官員得到消息,趕來皇宮以表忠心,比朔望朝會人數只多不少,許多芝麻綠豆大的小吏都卓有眼光跑來露面。

李慈煊坐在馬上,望着皇城,英氣勃發。

忽然,一直暗箭從重疊樓閣中射出,廢王中箭仰面摔下馬。

“殿下!”賀桂血都涼了,滾下馬,奔到廢王身邊,箭鏃正插在廢王護心甲上,李慈煊被衝擊的力度擊得張口無聲,一口氣憋在胸間,不能呼吸,他的臉漲得通紅,索性屏住呼吸,用盡力氣長嘯一聲,才慢慢恢復臉色。賀桂大鬆一口氣。

“突厥人,入宮了。”李慈煊指着箭射來的方向,正是大內。

賀桂心領神會,勃然立起,說:“突厥賊人已攻入皇城,衆將列陣,攻城勤王!”

正此時,宮門緩緩打開。

在內侍和錦衣衛的簇擁中,今上步履堅定,從容而出,景王緊跟其後。

李慈煊冷笑一聲,他這位叔叔倒還是有幾分膽色。

衆人見聖上駕到,紛紛跪倒。

站着的李慈煊、賀桂諸人跟廣場上的華表一樣醒目。

皇帝的目光卻越過李慈煊和賀桂,朝他們身後望去,那裡還有一個人站着。

“大哥,你回來了。”皇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