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戒臺寺位於京城西郊,這座千年古剎建在半山腰,正好選在兩山之間,空谷流風,立在觀景臺上能望見一片灰濛濛的地界,那灰濛濛里正是繁華的京畿,每當朝陽從那片煙塵中生起,灰色的煙霧便被染成了紅色。

寺院中的鐘聲響起,洪亮的聲音一圈圈綿綿盪開。

霍雲山駐足在一棵大樹下,闊大的枝葉遮蔽了整塊空地,手掌一樣的葉子,不對,葉子更加細長,跟霍雲山在夢中見到的一樣。

霍雲山拉住身邊一個大師傅,問:“大師傅,借問這是什麼樹?”

大師傅順着她的手指擡頭看了下,說:“這是菩提樹。”見霍雲山眼睜睜望着樹發愣,又說:“這樹從南邊來,已經兩百餘歲了。”

霍雲山腦子在飛快地轉動,目光在飛快地搜索,口中說:“這就是菩提樹,原來是菩提樹啊。”

這和尚見她若有所思,便問:“是的。施主在找什麼?”

霍雲山已經看了幾遍,樹是這樹,可是周遭景色不同,笑嘆道:“找人,一個失散多年的故人。”

“跟這樹有關?”

“只記得來過菩提樹下。”霍雲山有些悵然地說,忽然想起來也可能是周圍寺廟改建過,問道:“這寺廟修繕過嗎?”

“貧僧在這裡二十一年,未曾有大的修繕。”他想了想,又說:“這菩提樹,是當年章懷太子植下的,一共有兩棵,一棵在寺裡,還有一棵在東宮。”

聽到這個霍雲山眉毛一跳:“東宮?”

和尚稱是。

一個小沙彌跑過來對她說:“施主,您在這兒啊,今日有其他的施主來還願,到時候大殿上難免人多眼雜,請女施主今日就不要過去了,免得衝撞了您。”這小沙彌年紀才七八歲,說話有些氣短。

霍雲山聽他說,笑着應了。想來應該是有京城貴胄來此進香,大殿周圍要肅清閒雜人等,方丈讓小沙彌來告知一聲。

霍雲山對佛事不甚上心,自不會去瞧熱鬧。跟和尚告別,她又回頭看了看這大樹,一隻白貓從菩提樹後竄出來,又懶洋洋地臥倒曬太陽去了。

她只有上山,才能避開那些貴人。

京城的秋色格外迷人,戒臺寺這樣的佛門淨土也難辭大自然的妙筆,湛藍高廣的天空下是斑斕的黃葉秋草。

霍雲山轉過一個山坡,就看見不遠處的白塔下立着一位紅衣女子,旁邊一樹銀杏,黃葉藍天,在這樣一片色彩裡就像一幅美麗的畫。

那女子回過頭,是福王妃。

兩人都有些驚詫。

霍雲山拾階而上,站到福王妃對面,一笑。她自忖未有什麼對不住福王府的,於是在福王妃看來,她這一笑很有些紅塵外的灑脫。

福王妃上下看了霍雲山一眼,說:“真是巧,原來霍大夫在此地修行,越發神采照人了。”

霍雲山雖不在官場混跡,但好歹在王府呆過幾天,知道場面上這類話是在於互捧,即便不喜歡,也說了句:“王妃氣色也好了許多。我方纔看見王妃立在這裡還以爲是一幅畫。”

福王妃無聲一笑。

兩人又說了幾句,霍雲山不想多糾纏,便找個由頭離開了。沿着來路往回走了會兒,望見一羣鶯鶯燕燕往這邊走來,轉身卻發現福王妃慢慢踱着,這下她被夾在了中間,只得無奈地笑着站住了。

那羣人中打頭的是一位穿着大紅長裙的年輕婦人,有人看見了福王妃,兩下招呼,正巧走到了霍雲山跟前。

福王妃介紹了霍雲山。

那年輕婦人是景王妃楊滌洲。楊滌洲個頭略高,鵝蛋臉上一雙杏眼格外有神,眉目間透出一種爽朗明快。她仔細將霍雲山打量了一番。

一行人走到山間的一座小亭,擺了酒菜,吃笑賞景。

霍雲山很無奈,也被拉了來。雖然她醫術高明,可到底是個沒根沒據的山野村婦,大夫的地位也未見得如何高。福王妃很給她面子,但其他貴婦人就未必了。迎着衆人或好奇或蔑視或試探的目光,霍雲山一直默默地垂首啜着手中的茶,也會擡頭去看遠處的風物,但就是不會把目光落在宴會中在座的人身上,她彷彿是置身事外的。但是有人點名問到她頭上,想看她尷尬出醜,霍雲山卻能自然地答上一兩句,話說的雖不精彩,但還算得體。就讓人有些錯覺她方纔並未走神,都是一直認真聽着的。

“果然厲害,不愧是做上門大夫的。”不知是哪位貴人尖酸地說了一聲,把“上門”二字咬的格外響,引得一陣輕笑。看來到底李慈晏的所作還是讓人看出了端倪,福王妃到底還是對她有了芥蒂,能讓這些流言傳出府門。不過幸好都只是女大夫與王爺之間的風流事,沒有透露她的身份。

霍雲山放下手中杯,立起身,撣撣衣服上的灰塵,說:“恩,我也覺得我挺厲害,一技傍身安身立命是足夠了,也不求多大富貴榮華。醫術雖然算不得百裡挑一,至少半百挑一也不錯了。我還有些雜事羈絆,恕不能久陪各位夫人了。”說完,轉身便走了。

福王妃看着她的背影,不禁訝然。

霍雲山回到房中把細軟包好,果然沒多久,門外腳步聲漸近,但推門進來的是景王妃本人還是讓她略略吃了一驚。

楊滌洲屏退奴僕,對霍雲山說:“果然人不可貌相,難得你一個女子竟孤身東來,又潛入福王府,將密件送出。真是女中豪傑。”

霍雲山聽她誇讚,卻沒覺得多舒服,直覺這王妃大約也跟方纔席上衆女心中所想一般無二,便也沒了什麼耐性,說:“多謝誇讚。”

楊滌洲看了她一眼,說:“王爺的意思,既然你立下大功,自然有重賞。想問問你想要什麼賞賜。”

霍雲山扭頭看了眼窗外,說:“我所做皆是出自本意,並不爲誰,談什麼賞賜。”

楊滌洲說:“你可想好了。”

霍雲山看她這樣,忽然起了戲謔之心,一笑,說:“我想見景王。”

楊滌洲瞭然笑道:“好個出自本意。”

“王妃是不是覺着我一個已毫無用處之人,還有什麼必要來多費口舌。”霍雲山踱到門邊,望着天邊浮雲說:“你去跟景王說,看看他手裡那圖上是不是隻有單色,缺了河流水系。”

楊滌洲美目圓睜,忽而笑道:“你就不怕麼?”

“怕什麼,怕這怕那我也就不來了。”霍雲山說,“怎麼,王妃你怕了?怕我進了那福王府,又進景王府?”

楊滌洲面色一變,說:“你要什麼?”

“我與你沒什麼好談的,我要見景王,還有那位錦衣衛指揮使大人。”

楊滌洲說:“我提醒你,少得意猖狂,京城可不是你那窮山惡水。少拖泥帶水,連累了誰,頭一個跑不掉的就是你。”說罷甩袖而去。

霍雲山心中忽然冒出個念頭:她這般爲國爲民,到底託付對人沒有。諸位夫人所思所想讓她失望,而這些貴婦的夫婿皆在朝中手握權柄。他們的言行讓霍雲山心中單純的信念略略動搖。

她嘆了口氣,說:“師父,好像跟我們想的不太一樣呢。”

霍雲山正在躊躇下跪的事,她給福王都沒下跪,到景王這裡跪不跪?

她這裡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那邊就來了人,正是見過一面的陸謙陸指揮使,身後再沒跟着人。

陸謙見狀說:“王爺有些緊要的事,一時走不脫。”

霍雲山暗自點頭,心道景王妃在景王跟前倒分量不輕。

陸謙將地圖展開,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絲綢,因被蠟裹住,圖上斑斑點點,軟硬不一。

霍雲山要去拿筆,被陸謙攔住,他說:“已經臨摹了幾份,在那個上面畫,更好。”

霍雲山依言去畫,這地圖上原本是單色墨線地形,霍雲山補上的不僅是藍色河流水系,竟然還細細畫上了歷來突厥遷徙路線,和臨近邊境的駐軍點,連軍隊數目,頭領名目都細細列出。

陸謙死死盯着地圖,兩眼放光。

霍雲山翻了翻地下還有七八張臨摹的圖紙,笑道:“這下陸大人該放心了吧。”

陸謙捧起地圖,說:“你真是女中豪傑。有了這張地圖,哪裡還仇破不了突厥,朝廷連年征戰,缺的就是這樣呀!”

霍雲山見他激動得雙目含淚,不禁肅然起敬。

陸謙穩住心神,對霍雲山抱拳行禮。

霍雲山說:“陸大人,不必如此,我只是微末小技,到時候大顯神威還得看你們。”

陸謙問:“景王殿下讓我問你需要什麼賞賜。”

“要什麼賞賜?不用。”

陸謙轉頭看她:“這可是大功一件。”

霍雲山嘿嘿一笑,說:“這是應該做的,不用這些七的八的。”

陸謙倒驚奇了。

“從近的說,突厥不犯邊境,我們小老百姓日子也好過些,不用成天提心吊膽,人心惶惶的;從遠的說,我也好歹是華夏兒女,難得我一個女兒身還有機會爲國爲民做點事,是應當的。搞這個什麼賞賜反而變了味,沒意思了。你說是麼?”霍雲山說完笑道。

陸謙聞言,哈哈大笑,說:“姑娘是真英雄。”

陸謙看了看地圖,皺眉又問:“這個圖如此詳細,你是如何記得下來的。”

“這樣簡單,就是每日早晨畫一遍,畫了個把月閉着眼睛也能畫出來了。放心,錯不了。”

陸謙見霍雲山道破他心事,不覺尷尬,反而覺得這人有趣,又問:“難怪你要面見景王。這主意真是絕妙。”

“妙麼?其實我到覺着有些險,若是萬一我人沒來,豈不是白費心思了。”霍雲山道。

陸謙仔細看了她一眼,眼中一亮,說:“這單色地形圖也是有用的,只是有你就更有用了。”又問:“你是一人從龍官寨而來?此去千里萬里,你孤身一人怎敢接下這副擔子?”

“其實還好,雖說千里萬里,每日走個四十里路,百十來日也就到了,有時候還有車馬。好在路上沒人知曉我是誰,省了許多麻煩。”

門外忽然一聲喝彩:“真是巾幗不讓鬚眉。”景王妃一聲紅妝立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