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衛鳳娘坐在妝臺前,看着鏡子裡的人影,心裡也不禁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人,尤其是今天,看起來更是容光煥發,美豔照人。
因爲她平時很少會穿這麼鮮豔的衣服,臉上也很少抹脂粉。
她一向很懂得約束自己。
她知道只有一個懂得約束自己的女人,才配做趙家的媳婦。
自從她第一次看見趙無忌的那一天,她就決心要做趙家的兒媳婦。
從那一天開始,她就爲自己這一生定下了個努力的目標。
她學女紅,學烹飪,學治家。
現在她做出來的菜已經可以比得上任何一家酒店的名廚。
她做出來的衣服,無論任何人穿着,都會覺得舒適合身。
就算最會挑剔的人,都不能不承認她的確是個理想的妻子。
她的努力也並沒有白費。
現在她總算已經進了趙家的門,已經成了趙家的人。
這並不表示她已準備做個驕縱的少奶奶了。
她決心以後還要做得更好,讓趙無忌永遠不會後悔娶了這個妻子。
趙無忌英俊、健康、聰明,脾氣雖然有點壞,卻是個很好的年輕人。
像這樣一個男人,當然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的。
她知道他以前也曾風流過。
她甚至還知道他有個叫“香香”的女孩子。
可是她已決心以後要將這些事全部都忘記,因爲她也相信他以後一定會收心的。
她看得出他是個誠實的男人,以後也一定會做個很誠實的丈夫。
能嫁給這麼樣一個丈夫,一個女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她只不過還有點緊張而已。
一想到今天晚上……想到洞房裡那張很大的牀她的心就會跳,臉就會紅。
現在她的心就跳得好快……
可是她也並不是真的擔心這些,每個女孩都要經過這些事的,有什麼好擔心?
現在唯一讓她擔心的是,趙無忌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現在天已黑了。
她不僅在擔心,已經開始在着急,幸好就在這時候,她已經聽見千千歡愉的聲音道:
“無忌回來了。”
02
趙千千是無忌的妹妹。
她也像她哥哥一樣,健康、聰明、美麗。
她不但是個有名的美人,也是江湖中很有名的俠女。
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劍,大風堂中有很多高手都曾經敗在她的劍下,甚至連她的哥哥都曾經敗給過她。
雖然她也知道她哥哥是故意讓她的,還是覺得很高興。
她今年才十七歲,正是花樣的年華。
對她來說,人生正像是杯甜蜜的美酒,等着她去嘗試。
可是她也有她的心事。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又怎麼會沒有心事?
她本來一直都很開心的,直到那一天的黃昏。
那一年的春天,她一個人坐在後園,看着滿園鮮花,看着澄藍的天空、芬芳的大地,看着夕陽慢慢地在遠山後消逝。
她忽然覺得很寂寞。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的寂寞,通常只有一種法子可以解除——一個可以瞭解她,而且是她喜歡的男人。她找不到這樣的男人。
因爲她一直認爲世界上真正的男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她的父親,一個是她的哥哥。
其他的男人,她根本就沒有把他們看在眼裡。
如果她有母親,她還可以向母親傾訴她的心事,不幸的是,她的母親早已去世了。
她跟她的父親始終有段距離,她唯一可以聊聊天的對象,就是她的哥哥。
現在她的哥哥已將成婚了,她知道自己以後一定會更寂寞。
寂寞。
多麼可怕的寂寞。
無忌一早就出去了,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最擔心的人就是她。
因爲只有她才知道他去幹什麼。
他們兄妹一向沒有秘密。
“我要去還債,一定要去還,可是有些債我未必還得了,如果我天黑沒有回來,很可能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她沒有拉住他,也沒有勸他。
因爲她瞭解他,知道一個真正的男人,如果決心要去做一件事,別人拉也拉不住,勸也沒有用。
她心裡一直在爲自己有這麼樣的一個哥哥而驕傲。
從黃昏的時候,她就一直在等,站在後園的角門外面等。
等到天黑的時候,她也開始着急了。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一個人、一匹馬,瘋狂般衝入了她們家後園外的窄巷。
她還沒有看清楚這個人是什麼樣子,就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只有無忌纔會這麼瘋狂,只有無忌纔會這樣騎馬。
她立刻跳起來歡呼。
“無忌回來了。”
03
無忌在換衣服。
連洗個澡的時間都沒有,他就開始換衣服,換新郎官的吉服。
他身上還帶着一身臭汗,兩條腿不但又酸又疼,而且內側的皮,都已被馬鞍磨破。
他騎回來的馬雖然是匹千中選一的快馬,現在卻已經倒了下去。
他還沒有倒下去,已經算很不錯了。
現在他才知道,要做一個新郎官,可真不是容易的事。
從換衣服這件事開始,就已經很不容易。
他以前從未想到過新郎官穿的衣服竟是這麼麻煩,比小女孩替她的泥娃娃穿衣服還麻煩!
幸好他總算還沉得住氣,因爲他知道他這一生中,最多也只有這麼樣一次。
三個人在幫他換衣服。
本來應該是三個女人的,可是他堅持一定要用男人。
三個他既不認得,也不喜歡的女人要幫他換衣服,他受不了。
只不過屋子裡還是有個女人。
雖然這個女人在他的眼中看來,並不能算是個女人,可是在別人眼中看來,她卻是個標準,漂漂亮亮,完完全全的女人,除了脾氣太壞之外,幾乎已可以算是個女人中的女人。
千千就坐在屋角里,看着他換衣服,就坐在地上。
屋子裡就算有八百張椅子,她也不會坐,因爲她喜歡坐在地上。
她喜歡坐在地上。
就算地上有兩尺厚的泥,只要她喜歡,還是一樣會坐下去。
衣服髒,她一點都不在乎,別人說她坐沒有坐相,她更不在乎。
她跟衛鳳娘不同。
她一向只做她喜歡做的事。
無忌在搖頭:“就憑你這副坐相,看你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千千從鼻子裡“哼”了聲:“你管我嫁不嫁得出去?反正我也不會嫁給你!”
無忌苦笑。
他只有苦笑。
千千還不服氣:“何況像你這樣的男人都能娶到老婆,我爲什麼嫁不出去?”
無忌忍不住又要表示他的意見了:“可是你是個女人,女人多多少少總得有點女人的樣子!”
千千撇了撇嘴:“女人應該像什麼樣子?像你那個香香?”
提起香香,無忌就不說話了。
千千卻得理不饒人:“她是不是真的很香?她究竟有多香?”
她好像對這種問題很有興趣,無忌只有趕快改變話題。
“今天來的人是不是很多?”
“嗯!”
“來了些什麼人?”
“該來的人卻沒有來,不該來的人都來了。”
無忌用眼角瞟看他的妹妹:“我知道大大爺的兒子一定沒有來!”
千千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
無忌故意笑得很陰險的樣子:“因爲他本來應該來的。”
千千的臉居然紅了起來。
“大大爺”,就是大風堂第一位有權力的人,江湖中人人公認的智多星司空曉風。
他的兒子叫司空曲。
司空曲對千千有意思,無論對什麼人來說都已經不是秘密。
無忌很得意。
他這一招總算讓他這多嘴的妹妹暫時閉上了嘴,可是他忘了自己也有些不是秘密的秘密。
千千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嘆了口氣,道:“可惜,真可惜!”
無忌也忍不住問:“你可惜什麼?”
千千道:“可惜一個人沒有來。”
無忌道:“什麼人?”
千千說道:“是一個本來更應該來的人!”
無忌道:“誰?”
千千道:“可憐的憐憐。”
無忌道:“她關我什麼事?我連她的面都沒有見過。”
千千道:“就因爲你沒有見過她的面,所以纔可惜!”
她也用眼角瞟着她的哥哥:“你不一直都很想見見她長得是什麼樣子?”
無忌沒辦法否認。
他的確一直都很想見見這個“可憐的憐憐”,長得是什麼樣子。這也已不是秘密。
這個“可憐的憐憐”,就是他們三大爺上官刃的獨生女!
她的名字就叫作憐憐。
上官憐憐。
每個人都知道她是個才女,也是個美女。
可是從來也沒有人見到過她。
因爲她從小就被她父親送到黃山去了,有人說她是學藝去的。
“黃山‘妙雨觀’妙雨師太的武功,最適於女孩子。”
也有人說她是養病去的。
“她天生就有種奇怪的病,就像她的母親一樣,若不能安心靜養,很可能連二十歲都活不到。”
究竟她是爲什麼去的?
從來沒有人知道,從來也沒有人問過上官刃。
上官刃一向不是容易接近的人,更不願別人提到這個問題。
他妻子的死,和他的女兒,都是他從不肯提起的事。
如果上官刃不願提起一件事,你若提起來,就只有自討沒趣。
不管你是誰都一樣。
就連大風堂的主人云飛揚雲老爺子,都知道他的怪脾氣。
提到憐憐,無忌又只有趕緊改變話題,問道:“老頭子今天吃了藥沒有?”
這個話題,永遠是他們最關心的。
因爲老頭子就是他們的父親。
“老頭子”這稱呼,絕對沒有絲毫不尊敬的意思,只不過表示他們兄妹和父親之間那種別人永遠無法瞭解的關心和親密。
在別人眼中,他們的父親也許是個很可怕的人,江湖中大多數人提起“金龍劍趙簡”這五個字心裡都會生出種接近畏懼的尊敬。
可是在他們眼裡,他不但是他們的嚴父,也是他們的慈母。
趙夫人很早就已去世,他一手將他們兄妹撫養成人。
在滴水成冰的寒夜裡,會起來爲他們蓋被的是他。
在風和日麗的春晨,陪着
他們在花園裡放風箏的也是他。
爲了撫養這一雙子女,這位昔年以一柄劍縱橫江湖,協助他的至友雲飛揚創立大風堂的武林健者,脾氣就漸漸變了。
近年來雖然他脾氣變得更好,身體卻漸漸衰弱,變得很容易疲倦。
處理過大風堂繁重的事務後,他常常會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疲倦得連話都說不出,有時,甚至會痛苦得全身都在痙攣抽縮。
他們兄妹漸漸發現了他的痛苦,斷定他必定在隱藏着自己的某種病痛。
他們兄妹雖然能勉強他去看大夫,可是這倔強的老人卻時常不肯吃藥。
他常說:“只有女人才會一天到晚吃藥,難道你們要把我當作女人?”
這種想法雖然很不正確,可是隻要他認爲這是對的,就絕沒有任何人能令他改變。
千千輕輕嘆了口氣,道:“今天他又偷偷地把那碗藥倒進陰溝裡了!”
無忌苦笑,道:“我真想不通,他爲什麼總是像小孩一樣怕吃藥?”
千千道:“聽說一個人年紀大了的時候,常常都會返老還童的。”
無忌道:“聽說華山的陸老伯也特地趕來了,他的病因別人雖然診斷不出,可是在陸老伯手下,天下還有什麼治不好的病?”
陸老伯就是“華山醫隱”陸通,不但是華山劍派的名宿,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神醫。
千千道:“今天中午吃過飯後,陸老伯就已經替老頭子把過脈。”
她想了想,又道:“他們兩個人還關在書房裡,談了很久。”
無忌道:“他們出來後怎麼說?”
千千道:“他們出來的時候,老頭子顯得很高興,還特地擺了一桌酒,約了三大爺在後園開懷暢飲。”
三大爺,就是大風堂的三位巨頭之一,終日難得說一句話的“鐵劍金人”上官刃。
金人還有開口的時候,要他說話,簡直比要金人開口還難。
千千道:“他今天也陪老頭子喝了很多酒,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的酒量很可能比你還好。”
無忌展顏笑道:“這麼樣說來,老頭子的病一定已有了轉機。”
千千道:“可是陸老伯卻顯得心事重重,連酒都不肯去喝。”
無忌又皺起了眉。
這時候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沉重匆遽的腳步聲,一個人在外面問:“大少爺在不在這裡?”
無忌和千千都聽出這是老薑的聲音。
老薑在趙府已經待了幾十年,已經由趙簡的書僮,變成和風山莊的總管,本來踢毽子踢得比誰都好的兩條腿,近年來已被風溼拖垮,走起路來很困難。
可是趙簡在他心目中,卻永遠都是昔年的那個大少爺。
他甚至連稱呼都改不過來。
千千從地上一躍而起,推開了窗子,就發現一向最沉得住的老薑,現在居然好像顯得很着急,雖然早已停下了身,還在不停地喘息。
她忍不住問:“究竟出了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急什麼?”
老薑喘着氣道:“司空大爺已經從保定府趕來了,正在花廳裡等着跟大少爺見面,大少爺卻不知道哪裡去了。”
千千道:“你去找過?”
老薑說道:“我到處都去找過了,非但找不到大少爺,就連上官三爺,都不見蹤影。”
千千也有點着急起來。
老薑跟隨她父親已有四十年,對和風山莊的一草一木,他都瞭如指掌。
如果連他都找不到人,還有誰能找得到?
無忌忽然道:“我找得到。”
老薑道:“你知道他在哪裡?”
無忌笑了:“那地方只有我知道,我替你去找。”
他也不管自己身上已換了新郎官的吉服,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衝了出去。
老薑看着他,搖頭嘆息道:“小少爺的脾氣,真是跟大少爺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雖在嘆氣,眼睛裡卻充滿了欣慰。
他的大少爺一生從未做過見不得人的事,如今畢竟有了善報。
能夠眼看着這位小少爺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他自己這一生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他只希望這位小少爺能趕緊找到他的大少爺;趕快拜天地、入洞房,他也好喘口氣,去找他的老夥伴痛痛快快喝兩杯。
千千卻有點不服氣,忍不住道:“我就不信這裡還有連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
老薑道:“有些地方我們本來就不該知道。”
千千道:“爲什麼?”
老薑道:“因爲那一定是大少爺處理公事的機密重地,大少爺一向公私分明,當然不會讓我們知道。”
千千道:“那麼無忌怎麼會知道?”
老薑道:“小少爺是大少爺的傳人,將來大少爺退休了之後,繼承他事業的就是小少爺,這些事他當然應該讓小少爺知道。”
千千更不服氣了:“憑什麼只有他才能知道,我難道不是我爸爸親生的?”
老薑道:“你?你到底是女孩子!”
千千道:“女孩子又怎麼樣?”
老薑道:“女孩子遲早總要出嫁的,出嫁之後,就是別人家的人了。”
他說的是實話,他一向說實話。
千千想駁他都沒法子駁他,只有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就偏偏不嫁,看你怎麼樣?”
老薑笑了,道:“我怎麼樣?我能怎麼樣?”
他眯着眼笑,又道:“怕只怕到了時候,別人就真想要你不嫁都不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