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破了兩個洞。
角落的灰積了厚厚一層。
地板返潮, 聞起來不太好。
牆紙有一些已經斑駁,有一些已經剝離。
房間已經很久沒有修繕過,刻上了年代的烙印, 明明以他的收入足夠租或者買一間嶄新、寬敞的辦公室, 也有員工這麼提議過, 他不爲所動, 寧願繼續待在發黴的舊時光裡, 收集一份又一份來自過去的訊息。
他吐出一口帶着尼古丁味道的濃霧,把菸頭在菸灰缸裡磨了磨,然後按滅。
“有些難度。”他說, “不過,我會盡力。”
對面理所應當質疑了他的辦事效率與水平, 對於這種指着招牌的行爲他很淡定:“不放心的話, 您也可以找別家。”
等對方因他不鹹不淡的語氣噎住, 又悠悠補充道:“不過這件事如果我做不到,就沒有人能做到了。”
“這樣吧, 我給您打個折。”最後,他雙手指尖相抵,以一種大方的姿態結束了對話,“您可以再考慮一下,確定了再聯繫我也不遲。我還有事, 先掛了。”
阿K放下手機, 轉身撩開幕簾走出去:“真麻煩。”
霍西懸見他總算忙完, 左手合上電腦右手放下咖啡:“怎麼了?”
“不願意出錢, 還上我這兒買情報。”阿K“嘁”了一聲, “想用查老婆姦夫的錢辦盜竊商業機密的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我最煩的就是這種乙方。”
“甲方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霍西懸問, “不過你這當老闆還親自做事,夠忙啊。”
“哎喲,我也就普通忙忙,那可比不上你霍總日理萬機。”
“你又揶揄我呢?”
“小的哪敢。”
“行了。”霍西懸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霍西懸向來不是喜歡包場的高調性格,今天也一樣。賽車場算是半私人的,最初由裴家出資,裴越融中學時期就喜歡偷偷帶朋友、喜歡的女孩子過來玩,被姐姐知道再慘兮兮提溜去辦公室面壁思過;後來有一次他又偷玩兒,出了車禍,差點丟了小命,姐姐氣得令工作人員把他永久拉黑,誰放他進來辭退誰,還不放心,乾脆連整個車場也轉手給別人。
霍西懸以前也來過,尤其和鍾隱剛離婚那陣兒,腦袋別在方向盤上的刺激感能讓他暫時忘卻痛苦,別愛上這種說不上和喝酒哪個更健康的發泄方式。
速度,失重,心跳,汗水。狂風呼嘯,與世隔絕,叫人嚮往。
以他的身份不需要提前好幾天預約,只要過來之前打個電話就行。這會早就有熟悉的工作人員來接待:“霍總,還是老規矩?”
他們換好裝備,進了各自的車裡,阿K從金紅色的頭盔裡轉過臉:“看我怎麼讓你輸個心服口服。”
霍西懸嗤笑:“比就比,誰怕誰?”
引擎發動的轟隆響徹鼓膜,鋼鐵機械如同離弦之箭發射向賽道前方。加速度引起的失重讓血液也宛若逆流,他的眼睛裡再也容不下多餘的風景,有那麼一瞬間好像浮現19歲的鐘隱甜蜜的笑,又好似29歲沉默的眼神,又或者什麼都沒有。
……
結束後好一陣兒耳朵裡的轟鳴都停不下來。霍西懸取下頭盔,甩了甩汗溼的頭髮,集優秀和英俊爲一體的男人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模樣引得好幾個姑娘小夥爲之側目。
阿K好久沒出來活動,頭有些發暈,他把頭盔夾在胳膊下,等着心跳恢復平靜:“真是老了,被你甩開這麼一大截。上學的時候跑不過你,現在還跑不過。您不應該天天坐辦公室得富貴病麼?”
嘴上還是一如既往不留情面,霍西懸笑笑:“行了別抱怨了,走,陪我喝酒去,我請客。”
*
方纔飆車時有多酣暢淋漓,現在酒吧昏暗燈光飆車完談心的霍總就有多鬱鬱寡歡。
阿K看着一杯接一杯的他,明白這纔是今天霍西懸約他出來的主要目的——倒苦水。
情場失意,商場得……啊不,商場好像也遇到了非常棘手的競爭對手。雖然霍西懸不會同他講太多青悅的事情,但有意無意還是透露出了苦惱。
當然,對如今的霍總而言,跟情傷比起來,商業對手給予的挫折簡直不值一提。
“我真的以爲他接納我了。在……之後。”
“可是每一次我離他近一步,他就要退後十步。”
“明明孩子的來源我也調查清楚了,他沒有再結過婚,也許沒戀愛過,小傢伙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我們之間的阻礙到底是什麼?”
“難道他沒有原諒我嗎?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麼?當初是他先提出的離——”
“啊。”他的表情看起來更痛苦了,“是我的錯。如果我不是霍西懸,如果我不姓霍——”
最後一句呢喃總算聽清,阿K放下酒杯。
他們當年離婚的原因,除了“鍾隱已經玩膩了七年之癢常有的事”這個原因,究竟是什麼導致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忽然一刀兩斷,連消息靈通的阿K也沒探聽到什麼。當年霍家把這樁“醜聞”捂得很死,就算有零星知道過往的,也窺不見結束的理由。
他認識霍西懸時才十幾歲,一羣人被家裡丟到國外,正是花天酒地的時候,誰沒幾個玩過就散的男女朋友,甚至做過更出格的。相比之下家教很嚴的霍西懸已經算收斂的,但也有公子哥做派,阿K還記得大學後在國內見到陷入戀愛的霍西懸,簡直懷疑這個堪稱“二十四孝好男友”的傢伙和自己以前認識的那位是不是同一個人。
鍾隱他見得不多,但每一次都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就站在那兒,乾乾淨淨的,也不試圖融入富二代的圈子裡,只是陪在一旁,看看書玩玩手機喝喝果汁,偶爾擡頭時眉眼裡都是對霍西懸的眷戀——後者也一樣。
該死的、散發着戀愛酸臭味的傢伙們。
曾經都那麼好,究竟命運有多殘忍,將每個人推到如今的位置。
阿K也喝了好一會兒悶酒,等他回過神來耳邊只有嘈雜音樂和更遠的人聲、沒了近旁的碎碎念,才發現霍西懸已經醉倒在一旁。
以霍西懸的酒量,能喝醉,差不多是常人需要進醫院的量了。如果沒記錯,阿K見到他喝醉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還不包括那種他自己高興壞、或者想逃避繼續喝而營造的假象。
如今,卻像個頭一回失戀的小年輕那樣,把自己灌醉在酒吧。
阿K叫來車,和服務員一起扶着爛醉如泥的人離開酒吧。
——說好請客的,結果還是自己結的賬。
已經入了冬,晚風凜冽得很,仍開了半扇窗,讓風進來吹散酒味,也吹開堆積在心頭化不開的陰鬱。
阿K看了眼後視鏡,躺在後排身上蓋着外套、方纔走路都需要支撐的人,現在睜着眼睛直直盯着車頂發呆。
他是真的難過。
阿K想,原來沒有人是無堅不摧的。
*
他還是第一次來霍西懸家。以往他們見面,多半是幾個朋友聚會,或者像今天這樣來前者的地盤,出於某些需要職業的敏感因素,青悅幾乎是他的禁忌之地。而霍家,或者霍西懸家,則是另一種需要考量的避諱。
這個小小的公寓,如果沒猜錯的話,並不是霍西懸平時住的地方。大概……有着和鍾隱怎樣的回憶在裡面吧。
然而阿K好不容易讓頭昏腦漲的霍西懸清醒一點開門,門卻從裡面被打開了。
這麼晚了,沒有回家的女孩子依然妝容精緻,披着薄薄的外套,價格不菲的裙子上沒有一道褶皺,長髮的每一個鬈都恰到好處,縈繞着淡淡的、令人舒適的香氣。
她沒有質問阿K是誰,也沒有指責怎麼這麼晚纔回來,更沒有對霍西懸喝醉發火,而是柔聲道:“外面很冷吧?”
他們一起把霍西懸扶上牀休息。如果說阿K沒怎麼見過鍾隱,那麼任綃,更是頭一回見。任大小姐在媒體上的曝光次數自然不少,情報爲生的阿K更不會不認識她,可真站在面前,感覺還是不太一樣。
阿K也是見慣風浪的,卻在她面前有些說不上來的膽怯。也許是因爲霍西懸剛在自己面前長篇大論唸叨鍾隱,現在又直面未婚妻。
還是任綃先開的口:“你是……他的朋友嗎?”
“是。”阿K簡短地作出說明,“他心情不好,我陪他喝點酒。”
任綃依舊沒有問關於心情不好的原因,她如此冰雪聰穎,想必不會無知無覺。
阿K忽然好奇,自己的丈夫有過前夫,並且一直是放不下的白月光,至今仍想要追回——面對這些,夾在霍西懸和大衆之間的任綃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然而任小姐不會給他提問的機會:“你也喝了不少吧,早點回去休息,我會照顧他。”
話裡已經有趕客的意味,識相的人不會硬要留下。更何況別人名正言順,他也沒有反對的道理。
阿K撫上門柄,想說些什麼,還是沉默離開。
他只是一個朋友,不遠不近,不親不疏,可以做霍西懸失意時的樹洞,並不能摻和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