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想象了一下白淵抱着腦袋滿山亂竄的模樣, 深深覺得,那可真是個歡樂的童年哈。
卿姨接着又轉頭對皙珂說:“纓璃呢?快帶我去瞧瞧。”
皙珂忙應着。在前頭引路。我拉着白淵跟在後頭,低聲問白淵:“你說, 這位老族長會不會看出什麼啊?要是她就這麼住下來, 那……”
白淵揉揉額頭道:“我跟長渺也商量過了, 卿姨肯定會住到半個月後, 然後把纓璃一家子都帶回青丘去。她的確是法力高強修爲不凡, 但是如果咱們不告訴她,想必她也看不出玄崢的身份。”說着頓了頓,低聲道:“那天玄崢沒給團團渡血的時候, 皙珂和纓璃就試着察探他的底細。按說九尾天狐乃是與天相通能洞察萬事的靈物,但是玄崢的修爲比他們高, 噬魂狼又有天生的防禦功法, 愣是沒讓他們看出什麼來。卿姨我是多年未見, 也不知道她現在的法力如何,更何況每隻九尾天狐的體質都不同, 所以我也不能確定。”
“那萬一呢?”
“玄崢的身份,即便瞞他們一時也瞞不了一世,這是早晚的事情,只是現在事出緊急又是在九重天,所以只能暫時瞞着。不過即便不行, 卿姨一心爲了女兒和孫女着想, 想必也不會鬧出什麼不好的事情來。”
我長嘆一口氣, 事情的走向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頭疼啊頭疼。
白淵說, 老族長的本名叫嫦卿,已經壽數過了萬歲, 但是九尾天狐一族容色不老,所以現在看上去還是個年輕美婦人的模樣。
至於她跟白淵的淵源,還是說起來長久得很。當初白淵的母親山鬼夫人去世之後,白淵成了個沒爹沒孃的孤兒,因爲異獸種族自從上古以來相互扶持的信約,白淵被送到了青丘之國,請當時繼族長之位不久的嫦卿來撫養。白淵在青丘一直長到三百歲,方纔到九重天穹明宮繼任元清神君的位子。所以,他自小就跟着青丘的一羣小狐狸玩鬧,纓璃是嫦卿的女兒,白淵就一直稱她爲姊姊。
卿姨見到纓璃和團團之後,顯得很開心,抱着圓滾滾毛茸茸的小團團親了大半天,跟個金疙瘩似的抱在懷裡。團團現在還沒有睜眼,在姥姥的懷裡只是拱了一拱,小爪子摸了摸鼻子,腦袋一歪就接着呼呼大睡。
卿姨自然還是問到了渡血的事情。當聽到皙珂的話之後,卿姨轉過頭來,皺眉瞧着白淵。長渺上仙這時候過來說:“老族長請放心,小仙跟元清神君商議過,這是對團團的最好的方法。”
卿姨道:“我曉得,白淵這臭小子雖然胡鬧,但是這等大事是不出錯兒的。我擔心的就是……”說着,她從榻上站起身,走到白淵身邊拉住了他的手。
白淵垂了頭,站着沒有動。卿姨左手捏着他的手腕,右手擡起來摸了摸他的額頭,頓了半晌,才把手鬆開,嘆了口氣。
“我當然曉得千雪白猿這一族的事情,但是也不想……”卿姨的柳葉眉皺了起來,嘆了氣,拍拍白淵的肩膀,“天命如此……你好歹還是我養大的孩子,卿姨也難過。”
一時間,屋裡的人都不說話。我隱隱覺得,是不是卿姨看出了白淵身體虛弱,或者她還看出了什麼。
這時,卿姨的眼睛忽然一擡,眸子裡的金光倏地一閃,意味深長地眯了眯眼。
下一刻,玄崢出現在門口,擡腳走了進來。
玄崢顯然也知道屋裡多了個人,看到卿姨的時候,他並沒有顯得驚訝。他只是把卿姨上下打量了一回,然後徑直走向抱着團團的纓璃。
玄崢跟第一天一樣給團團渡血的時候,卿姨也沒有說話。她只是眯眼瞧着玄崢,眸子裡的金光忽亮忽暗。
我想,卿姨是九尾天狐能洞察萬物,修爲又比纓璃和皙珂高得多,或許她看出了玄崢的身份也不一定。但是現在團團已經吞了玄崢的血,木已成舟,卿姨也不會再怎麼反對了吧。
玄崢把團團放回纓璃懷裡的時候,我聽見卿姨笑了一聲。
“我怎麼覺得,你身上這氣息有點似曾相識?”卿姨挑着美目看他。
我跟白淵對視了一眼。玄崢雖然早已名動三界法力極高,但是畢竟比起卿姨、比起長渺上仙,甚至比起白淵來都要年輕很多——我想起當初穆羽給我看的夢境裡面,堯華神女和玄朗被殺害,白淵在一幫妖魔手中救下玄棠的時候,玄棠還只是一個個頭矮矮的小女孩。玄崢比玄棠大不了多少,所以年歲比起他們來並不大。而且,玄崢那一次血洗了九重天之後就一直隱居在崑崙山弱水之源,卿姨則一直住在青丘,他們倆怎麼會見過面?
不過,玄崢這麼多年一直是蹤跡成迷,說是隱居,但是誰又曉得他有沒有出去過,或者出去了又到過什麼地方。
卿姨接着說:“不過,我覺得我好像並沒有見過你。只是覺得你身上的氣息熟悉而已。而且,好像還不只是一種氣息。”她細細打量着玄崢:“你能告訴我,這是爲什麼嗎?”
玄崢擡起眼,沉靜地說:“我沒有見過你。你問的,我不知道。”
卿姨聳了聳肩:“那就算了,等我想起來這種氣息我什麼時候見過,到時候我再來猜。”
玄崢看她一眼,擡腳走了。
我覺得這個啞謎甚是令人頭痛。但是瞟了一眼白淵,我卻發現他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像是在憋着什麼事情沒有說。
卿姨看着玄崢的身影消失,然後轉頭來看着我,又換了一副笑容,伸出手對我說:“你來。”
我有點不明所以,走了過去。
卿姨笑說:“本來白淵娶妻,我是要好好表示一下心意的,畢竟他是我養大的孩子,就跟我的親兒子一樣。但是這一回我來得倉促,身邊什麼禮物也沒有帶,這樣吧,”說着,她擡起手,從手腕上捋下一隻青玉鐲子來:“這個我戴了許多年,我瞧着顏色還好,裡頭的靈氣也純淨充足,給你戴吧。”
看着卿姨伸過來的鐲子,我有點侷促。因爲經歷了許多事情之後,我曉得這些神仙身邊的東西,隨便一件只怕都是不同尋常的物件,他們說得往往不經意,但是實際上都是寶貝。
我看看白淵,白淵衝我點了頭,我才接過來。卿姨笑着把鐲子套到我的手腕上,說道:“這是青丘之國的漱玉泉中出產的玉石做的,裡頭封存的靈氣數千年不漏,最是養人氣血。你現在的身子可要好好保養,肚子裡的小娃娃才能長得好。”
我正要點頭應着,聽到最後一句方纔猛然一愣:“啊?”
卿姨的金眸裡光華一轉,笑起來:“你這丫頭,自己肚子裡有了小娃娃,自己還不知道?”
咚的一下,我就蒙了。
木木呆呆地轉頭瞧瞧白淵,他臉上驚了一下之後,有點慌張地看了一下屋裡的幾個人,最後看到我,臉上泛出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好像是激動好像是興奮又好像是悲傷,最後大眼睛眨了一下,一包眼淚咕嚕一聲就下來了。
我:“……”
不就是要當爹了麼,我還沒什麼表示呢,你哭什麼!
白淵咧了咧嘴,抽搭了一下,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拿手揉了揉眼睛。
我突然好想抽他一巴掌。
一圈朋友都看着呢,丟死人了……
一直沒說話的長渺上仙輕咳一聲,道:“恭喜。”
纓璃和皙珂也趕忙跟着說:“對對,恭喜恭喜……”
我這才找回一點感覺,連忙笑着應了。旁邊的卿姨瞅了瞅我,嘴角一勾沒有說話。
把白淵拉出門,我惡狠狠照臉擰他一下:“我懷了孩子,你很難過?”
“沒有沒有。”白淵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很高興,高興。”
“那你哭什麼!”
“我,我喜極而泣啦……”
“哼!”
白淵俯身過來:“莫離,我要有兒子了,我真的很高興,很高興。”
我擡眼看看他,忍不住笑了,摸摸他的頭:“我曉得。”
白淵低頭抱住我,我聽見他的心跳聲,還有他在說:“以後,會有另一個男人陪在你身邊,讓你高興讓你開心,跟你到處跑。”
我蹭了蹭他,聞到他身上的清香:“嗯。”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一件事。
不過,那天晚上長渺上仙就來告訴了我。
穹明宮夜晚的天井裡,一圈婆娑樹閃爍着安然的光暈。在一棵樹下,長渺上仙對我說,千雪白猿家族的歷代傳統,就是每一隻千雪白猿,都是遺腹子。
這就是爲什麼,白淵是由青丘的嫦卿養大的,而白淵的父親白泉,是由堯華神女養大的。他們從出生的時候起,就沒有見過父親。
而且,他們都活不過九千歲。
白淵比他的父親和爺爺都活得久,但是也已經到了天命的最終點。
長渺上仙走了之後,我回到寢殿看着白淵沉靜的睡顏,終於覺得心疼。
也正是這個夜晚,我才明白了很久之前的許多事情。
在故事的最開始,白淵到我家做夥計的第一天,我問他有多大了,他說,以後讓我都不要問他的年歲。
穆羽的夢境和長渺上仙的講述裡面,我記得,白淵在他兩千歲的時候收養了玄棠做妹妹,兩千年後玄棠在南荒去世,白淵又等了整整四千年,纔等來玄棠在人間的重生。
他帶着碧水鈴尋遍四海八荒,最後在林州找到我的時候,已經八千多歲。
他說要帶我去很多我想去的地方,比如人間的建康城、北朝、吳中,還有崑崙山、流雲宮、蓬萊島、九重天,我說幹嘛要這麼着急,他笑着不說話。
大抵,他是還有一點僥倖,想着會不會活得再久一點。
穆羽跟他拼死一戰之後,他的五臟六腑被天雷創傷,他才知道天命不可違。
他在我面前昏倒過去之後,被玄崢送到蓬萊的長渺上仙那裡療傷,那個時候,長渺上仙和他都知道,這已經是苟延殘喘大限將至。
他帶我回永山成親,新婚之夜傷病發作現出原身,我記得他在我懷裡閉着眼睛,無聲地落下一滴眼淚。
籌備喜宴的時候,他爲了生孩子的事情跟我鬧彆扭,我以爲是他不負責任不想要孩子。其實,他只是想,把天命的大限再往後拉一點。
玄崢知道他的狀況,給他送古曜石,是因爲玄崢從來不畏懼天命也不肯受制於天命,玄崢想要他再跟天命爭一爭;卿姨也知道他的狀況,但是九尾天狐的金眸早已洞穿世事,於是嘆着氣對他說,你好歹還是我養大的孩子,卿姨也難過。
我不知道,他這大半生的光陰,六千多年的執念,究竟值不值得。
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這些,我一定會對他說,讓他把這些所有的執念都放下,真的就去做一個九重天第一風流神君,恣意放蕩地過完這一生。
可是他不肯。
回望風雪消落處,疏狂千載始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