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 託孤

從春秋鼎盛的姬家王朝到如今的大玄共主,一共只是百餘年的時間,這個百年裡,要說最爲慘烈的州府應當算是涼州了。玄家軍從西北黃沙中殺出,算是給了還沉淪在天下臣服的姬家王朝一個措手不及,這也給了向來不被大玄忌憚的西方蠻夷之國齊邊一個可乘之機。在西北玄家軍與皇都守衛軍打的熱火朝天時候,齊邊選擇坐山觀虎鬥,待西北玄家軍大破城門,還沒來得及鞏固勢力王朝時候,齊邊悄然出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三十萬大軍壓近前線,趁夜色突襲,前後只用了三個月就將大半的涼州佔據。

陽城是邊塞外第一城,也是如今涼州的武學鼎盛之地,在百萬武夫心中,武學聖地在南海,天下第一城卻在涼州,這個美譽並不是空穴來風,那時候的陽城在江湖地位已然不低,在面對敵軍三十萬大軍壓近,守城將軍王進喜沒有撤退,而是號令天下武夫誓死守城門。齊邊攻伐涼州的三個多月裡,其中有二個月在陽城。這兩個月裡,陽城城外屍山血海,城內同樣放眼望去,破敗房屋,哭喪女眷,滿目瘡痍。

吳家作爲當時陽城裡數一數二的家族,守城的職責在所難免。

江湖兒郎重情重義,豈會因爲外界一句涼州匹夫而放棄心中堅守?

在所有人都知道此戰必敗的情況,守城將軍換了不知道多少位下屬,所有人自發組成敢死隊,趁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大部隊夜襲敵軍大本營,不是爲了退敵,只是爲了後方的女眷孩童能安全撤出陽城。只不過他們把齊邊想的還是太過簡單,陽城裡外十里處,早就被齊邊大軍所包圍,前方全軍覆沒,後方護送的隊伍也被敵軍追兵發現。

當時領隊的是吳家剩下的唯一一位劍仙,因爲年老與敵軍鏖戰三天三夜,這才從戰場下退去,只不過此戰之後,境界大跌。在千鈞一髮之際,這位劍仙毅然決然站出,將最後生命之火點燃,一口氣足足憋了數十里地,從陽城到陵城,一路血路。

老劍仙只是一人一劍。

十里託孤。

可以說陵城現在絕大多數的大家是從陽城出來的,受過吳家先祖的恩惠,可惜啊,涼州現在罵吳家最恨的,也是這夥人。

中年道人淡然問道:“知道呂青衣?”

揹簍男子豪氣笑道:“那是自然,能讓江湖百萬武夫都低頭的讀書人,那可是享譽天下的名人!聽聞就連皇室子弟,都以呂青衣爲榜樣。”

道人望向水霧升騰的潭水,說道:“世人只知呂青衣現在天下無敵,在南海武學聖城與天下最強武夫輪番打了十場,十場皆勝。但恐怕很少有人會去注意,呂青衣所修煉的儒家道,日上三更起,坐在書房裡一讀便是一天,吾日三省吾身,他何曾是三省?說他是出淤泥而不染,卻是太過,能在官場上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心思簡單的人物。”

揹簍男子明顯猶豫了一下,把一句話咽回了肚子,這可很難得。

中年道人體察人心洞若觀火,微笑道:“你想問貧道與呂青衣比起來,修爲高低?”

揹簍男子被說破心思後也不客氣矯情,咧嘴笑道:“學生斗膽一問。”

道人似乎自謙道:“若說打架比拼氣力,貧道當然是打不過呂青衣的,呂青衣這傢伙讀書能讀出個聖人,還能用儒道力證武道以及長生路,明明修爲可達仙人卻遲遲不肯入仙,其中的玄妙恐怕天下唯有那個黑衣和尚能理解。”

揹簍男子在南州時候就清楚這道人說話口氣大得可以容納天下,聽到中年道人如此毫無機會的點評呂青衣,也不大驚小怪。

揹簍男子看着眼前這個氣質尋常,甚至有些邋遢的中年道士,若非段玉清先前在南州的點睛,或許今日還真沒有如此耐心與其在這論道。那年他及冠,消失已久的段玉清突然登門道賀,驚動姬府上下,前朝王室能在南州落足,甚至有了相當不錯的產業收入,現在也是文人輩出,只是一如既往的淪爲南州江湖墨客,不進京考取功名的原因,想來大夥都深知,按照涼州話來講,京城是姬家自家大口,自己進自家門,還需要如此繁多考試?這窩囊氣,爺不受,誰愛受誰去受。

眼前這個中年道士啊,其他的揹簍男子還尚且不知,只是當年的他年輕氣盛,敢搶了玄家皇子看上的舞女,也敢當着天子的面,降下神雷,損了大玄三年的國運。

中年道人輕聲笑道:“可惜可惜,君王一言定人生死啊。”

“要知三教至聖,更是可以借天地鬼神,一語成讖。百年來三教九流中脫穎而出的地仙聖人,屈指可數,倒是你這一輩,有望到達一雙手的數量,緣於脣舌殺百萬的那人閒來無聊,將亡了國的八國剩餘氣運都騰挪到另外一個棋盤上,年輕人吶,你能否佔據一席之地,貧道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看到。”

揹簍男子驚喜道:“我?!”

中年道人平靜道:“姬家後生,不妨與你實說,你此行涼州,遇到那個白衣少年郎,倒是給自己結了一個善果。”

揹簍男子皺着眉頭,所謂因故輪迴,氣運氣機,這類說話由來已久,大多模糊,南州年輕一輩稱其只是尋求一個心裡安慰,虛實難猜,不如不信。

中年道人繼續說道:“這一盤棋看似因爲吳晨而起,實則早在數個十年前就已經佈下了,人啊,着實是可怕,越是聰明的人,越是如此。你說說,明明已經墳頭長草的人,卻能干預到後來軌跡,怪事怪事。”

揹簍男子聽到吳晨兩字突然站起,震驚萬分,思考許久,才心有餘悸問道:“先生,那日在山上的可是……”

中年道人做了個靜言的手勢,望向那道彩虹,自言自語道:“當年貧道心高氣傲,早年執意入山修道,下山只爲平天下不平事,可事到如今,好事沒做成,破事卻攬了一身,又是爲何呢,貧道想了很多年,也沒想通啊,所以很多事情,歸根結底,是沒有道理可說的。過去的終究只是過去,前人追憶過往,只不過難忘當年那一刻天下無敵的盛景罷了,現在執意如此,不過是心中憋了一口氣,一生再難忘?天地造化,靈氣莫過於人,天機是何物,約莫是那人心吧。記得吳夫人遭遇圍殺那一年,涼州整個氣勢都陷入低垂,不少大家族都是選擇默不作聲,生怕自己做了吳家出頭鳥,大家看戲的看戲,下注的下注,猜吳晨何時對皇家亮劍。”

揹簍男子平靜一笑,緩緩道:“吳晨到如今都沒有握劍。”

中年道人長呼出一口氣,點頭道:“是了,所以那一年,貧道賺了個盆滿鉢滿,不然依照道觀如今人煙氣,早就倒閉了。”

揹簍男子被震撼得無以復加,瞠目哭笑不得道:“先生神機妙算。”

中年道人嘆息道:“什麼神機妙算,不過是吳夫人太過了解吳晨心性罷了,自己死了吳晨會不會對皇都拔劍,這事他準能幹得出來,所以留了兩個孩子給他,有了孩子作爲牽扯,依照他護犢子的性格,定能忍到兩個孩子長大成人的時候,但到了那時候,吳晨心中的恨能有多少,與日俱增,還是日漸消磨,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就看現在形式,吳家和玄家必有一戰。”

揹簍男子恍惚如入了魔障般莫名其妙猙獰起來:“所以先生的意思是,現在所有的都是吳夫人所爲,刻意而爲之?”

中年道人眯眼不語。

天機重重。

可惜揹簍男子絲毫察覺不到。

中年道人又是一嘆。

從很久很久以前,他與天下第一國手下過一場棋,自己大敗而歸,問他出了幾成力氣,他回答最厲害的一手始終未出,自己追問這厲害的一手喚何名字,他只是一笑而過。

現在看來,段玉清這一手,下的叫天下啊。

涼州武夫,南州文人,道佛儒三教,是不是都只不過是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中年道人注意到從山上飄下的炊煙,起身喃喃道:“走吧,夫人在喚我們了。”

……

蜀州樂佛寺。

吳憂此時也是鬱悶無比,心想此刻怎還會有人找上門來。自己先前那番打了盧家人的臉,明眼人都知道現在最好是跟吳家撇清關係,不落井下石,也不去阿諛奉承,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吳家少爺只不過在蜀州歇歇腳,人盧家可是紮根在蜀州,得罪吳家少爺,人家或許懶得跟你計較,得罪盧家那可就是一世,除非全家搬離蜀州,在另一處落地生根,談何容易?

只可惜,青衣姑娘對此明顯不過多遐想,只是在意小和尚姑娘那兩個字。

在心中思索一番,年輕白衣還是擺擺手道:“將人領過來吧。”

小和尚雙手合十,嗯了一聲,轉身朝門外走去。

吳憂轉頭看到心情似乎並沒有好轉的青衣姑娘,陪笑道:“曲姐姐,我真的不知道。”

青衣姑娘扭頭冷哼一聲道:“少爺做的事情,爲何要向我解釋?”

年輕白衣苦笑一聲,女子心思果然難猜,也是越發佩服江湖上所謂的採花大盜,是如何做到碰到一個女子就將其哄上天的。世俗子弟接待外人自然不可能如出家人在佛祖面前,內院裡讀書人還在與寺廟裡的得道高僧們坐而論道,年輕白衣只得退到一旁的偏院裡。坐在偏院的座椅上,還未焐熱,門外就傳來敲門聲。

青衣姑娘面無表情的開門,見小和尚果真領着兩個姑娘前來,又見到爲首的姑娘穿着講究,氣質不凡,更加難看。

華服姑娘見到青衣姑娘也是被嚇了一跳,心想果真是練家子弟,雖然長得好看,只是凶神惡煞的氣質,怎麼都甩不掉。

“進來吧。”

年輕白衣的聲音在衆人耳畔響起,青衣姑娘就算是再不願意,也只是領着兩人到了偏院。

華服女子兩人恭敬上前,都是偷瞄一眼坐在主位上的吳家少爺,不禁心跳加速,遠看已然如仙人,近看卻是更加好看。

吳憂對此見怪不怪,瞧見兩個人也是面生的很,只是輕聲問道:“姑娘是?”

華服女子意識到自己剛纔動作粗鄙,趕緊起身,行了個禮,紅着臉道:“奴家是歐雁家之女,歐雁月染。”

吳憂與青衣姑娘對視一眼,歐雁家的?難不成爲了歐雁青辭而來。

吳家少爺笑道:“原來是歐雁家的小姐,有失遠迎。”

歐雁染月莞爾道:“吳少爺客氣了。”

吳家少爺拿起一旁的茶杯,輕抿一口,問道:“不知歐雁小姐今日特意來訪,是有何要緊的事情?”

歐雁染月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咬着嘴脣,內心掙扎了許久,最後雙眸堅定,不顧身前還有青衣姑娘,身後還有自家丫鬟,跪在地上,低着頭紅着臉道:“今日來此,爲了求吳少爺能救歐雁家於水火之中。”

吳憂一口茶水還在回味,下一秒就差點被歐雁染月的言辭被一口茶水全然噴出。

歐雁染月紅着臉,小聲繼續道:“只要吳少爺能答應,歐雁……歐雁染月什麼事情都願意幹。”

青衣姑娘饒有興趣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歐雁小姐。

身後的丫環更是嚇壞了,連聲叫了好幾聲小姐。

吳憂也是連續咳嗽數聲,心有餘悸地瞄了一眼身旁的曲姐姐,放下茶杯,淡然道:“有冤去官府,歐雁家在蜀州也算是大門大戶,官府不會糊弄對待纔是。”

歐雁染月搖頭,潸然淚下道:“此事官府做不了主,今日恐怕只有吳少爺能救歐雁家了。”

吳憂還是給了青衣姑娘一個眼神。

曲小蓮也是嘆了口氣,她並非不是沒有分寸的人,見事情弄明白,也是放下身段先將歐雁小姐扶起。

吳憂也在思考,畢竟歐雁青辭在青城山的壯舉留給吳憂的不曾只是一個人情,一個青城山的平安似乎並不足以還清,他不是一個喜歡欠別人的人,待歐雁染月平靜些許後,開口問道:“歐雁小姐先彆着急,說說看吧,吳家如何救歐雁家於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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