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 老僧

蜀州山巔聳立着一座古樓,金碧輝煌的琉璃瓦,硃紅色的牆,巍峨的門樓莊嚴肅穆。

門上“佛樂寺”三個赤金大字,赫然醒目。北極樓內,許多牆壁和碑石上還保留着歷代名人的詩詞。每間佛殿門媚正中高懸金匾,門上雕刻着精美的神仙、花卉圖案,富麗堂皇。走進大雄寶殿,映入眼簾的是三尊大佛像,單露胸膛,雙膝盤坐,雙手合十面泛笑容,惟妙惟肖,生趣盎然。走過大雄寶殿便是大士殿,這裡供奉千手千眼觀世音。觀世音對面是一尊金甲金剛,全身披掛,威風凜凜。樓上是著名的呂仙樓,喜歡託夢的人則要在此樓虔誠禱告,睡上一晚,心想事成。

三人以年輕白衣爲首緩緩走向這嚮往登臨極樂的九九八十一道階梯,中間香客來來往往,其中也有不少懷春少女注意到這個氣質不凡,長相更是驚天地的白衣男子,臉頰羞紅,暗自竊語,如何與他搭訕,不過隨後又瞧見身後緊緊跟隨的青衣姑娘,樣貌更是出衆,自覺不如,不由冷哼一聲,撩裙而走。

站在佛院前,年輕白衣扭頭俯瞰樂佛寺全景,廟廓綠樹環抱,花草簇擁,安靜靜心,還有那栩栩如生的摩崖雕像,使我感到如坐雲端,遨遊於仙境,無限快活。寺院周圍,那九座富有色彩的山巒,像正在開屏的孔雀,那豔麗迷人的尾巴環抱着孔雀頭,安靜而美麗。

佛廟裡走出兩個年輕的和尚,見到吳憂雙手合十先是一句阿彌陀佛,似乎是早已預料到今日會登門拜訪,神態鎮定,輕聲道:“吳施主,主持已在大殿後等候多時。”

吳憂雙目有些意外,笑問:“方丈如此神通廣大,能算得了今日吳憂會前來?”

年輕和尚搖頭,心有餘悸的看了一眼身後容貌可算是傾國傾城的曲小蓮。這個青衣姑娘剛剛弄得動靜可是大,全寺的人都知道盧家的三公子被人當衆給廢了第三條腿,連忙將其送給方丈醫治。老方丈一見到被擡進來的是盧三公子,略微吃驚,盧家畢竟在蜀州還算是大門大戶,憑白無故在佛廟裡出事,若不給他們一個滿意交代,恐怕這個擔子今日是不好了結的。

主持不愧是主持,在短暫的權衡利弊後,立刻給已經疼暈死過去的盧家三公子整治,還未來得及扒下褲子,一股氣息就從盧家三公子肚臍三寸之下傳來。

這是曲家的氣功。

主持微微一愣,不由苦澀一笑,如果是尋常的斷根尚且還能碰碰運氣醫治,可現在是曲家氣功,看眼前這延綿不息的氣息,恐怕下此手的人並未打算留手,今日恐怕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都不管事。

輕輕一嘆,阿彌陀佛,看來盧家三公子命中有此劫難,隨即命人將盧家三公子擡下去,順便通報給盧家人。

老主持都不用多想,眼下能在蜀州見到曲家氣功,不是曲先泉就是他那賣給吳家做婢女的女兒,只是與身旁和尚稍加打聽,是一個青衣姑娘,心中答案就已瞭然。

吳憂沒忍住一笑,扭頭打趣道:“看來曲姐姐的名聲,比我還大。”

曲小蓮臉色一紅,小心翼翼道:“不會給少爺添亂吧?”

吳家少爺在佛前哈哈一笑,擺手道:“斷的好,反正留着也不幹正事。”

曲小蓮抿嘴一笑。

兩個年輕和尚傻了眼,他們自幼在佛廟苦修,只是偶來聽上山香客說陽城吳家有個少爺不成器,原以爲盧家三公子已經是紈絝代表,沒承想,今日來了個更加大言不慚的。

窮書生不聞這些事情,只是仰頭看着廟宇裡金碧輝煌的佛像,幽幽嘆了口氣。

年輕和尚緩過神,做出請進的手勢。

三人剛要進殿,又被攔了下來。

吳憂皺眉道:“這是幹甚?”

年輕和尚不敢多言,只是輕聲道:“主持只請吳施主一人。”

年輕白衣冷笑一聲:“如果今日我非要三人進呢?”

話音剛落,白衣身上就升起一抹恐怖的殺意。

甚至沒見過猩紅的年輕和尚怎會經得起如何恐嚇,只是牙齒打顫重複道:“主持說,讓吳施主一人進。”

年輕白衣皺眉繼續問道:“不能通融?”

年輕和尚搖頭。

吳家少爺看了身後兩人一眼,只是留下一句在此等我,就入了廟堂。

曲小蓮見此倒也沒覺得什麼奇怪,只是找了塊陰涼地坐了下來。

窮書生更加不以爲意,靠在大殿外的門欄上,掏出那本還沒看完的書籍,細細品讀,不去理路過香客拋來的奇怪目光。

由佛廟外殿走內殿,還要上九九八十一個臺階。

走在臺階上,吳憂擡頭望着窗外朝陽東起,自言自語道:“善惡終有報,不信擡頭看,老天饒過誰?”

隨即撇嘴道:“又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古人說道理,就喜歡扇臉。”

吳憂上樓,轉身望向這與輝煌大殿顯得格格不入,身披袈裟着麻鞋的貧苦老和尚。

一雙笑時迷人眯時陰沉的丹鳳眸子,直直盯着這名被蜀州人供奉爲活佛的禪宗僧人。

佛門有大小乘區分,密教又有黃紅之分,裝束各有不同,吳憂因爲孃親虔誠信佛,對僧人的態度始終不好不壞。

老僧雙手合十道:“公子信佛,善哉善哉。”

吳憂壓抑下心中起先怒火,默默還禮。

老僧袈裟清洗次數多了,可見多處針線細密的縫補,只不過始終素潔,不顯邋遢,鬚眉雪白,手提一根竹葦禪杖,更顯和藹慈悲。

此時老僧微笑道:“老衲自京城五十里外的皇家佛廟,因當朝聖上注重道家,故而遠離煞氣,在蜀州樂佛寺一待就是三十年,今日見到青衣姑娘的曲家氣功,故而想到吳家公子近日登臨蜀州。剛剛見公子行走步伐沉重,覺得公子心有溝壑,不知是如何養意,若是不慎,深墜其中,就不妥了。既然公子信佛,若是不嫌老衲呱噪,倒是可以與公子說些佛法長短。”

吳憂重新坐下,微笑道:“原來是前朝皇家佛寺的得道高僧,懇請前輩不吝指教。”

老和尚也不走近,就地而坐,與吳憂遙遙相對。見面以後老僧便自報山門,也算誠意十足。

老和尚將竹葦禪杖橫膝而放,吳憂洗耳恭聽。

老僧緩緩說道:“公子身懷天道劍骨,天生的劍道仙人,只不過荒廢十餘年時間,現在外練筋骨皮,內練三教真氣,蔚爲大觀,天資之好,天賦之高,毅力之韌,實乃罕見。”

被老僧一眼看透幾乎所有秘密的吳憂內心震撼,臉色如常,笑道:“前輩無須先抑後揚,直說便是。”

老和尚笑了笑,道:“上古賢人治水,堵不如疏。不論刀劍,還是佛門閉口禪,道教鎖金匱,以及武人閉鞘養意,現在外練筋骨皮還只是稍稍半桶水,內裡的三教真氣又在打架,再加上後來加上去的氣運劍意,這讓公子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好在又有歐雁青辭給的儒聖之力緩上一口氣,這才平息體內的混亂。不過貧僧還得提醒公子一句,天賦再好,也不能一口吃成胖子。”

吳憂真誠道:“不敢與老前輩打馬虎眼,在我看來,唯有此道能在短時間能速成大道,力纜狂瀾,這個世道,已經不能允許我有太多時間成長,不然若是身前身後都無憂,我何必走這江湖路?”

對此,老和尚也並未把主持姿態放出來,見到吳憂如此說,也沒有因爲出自皇家佛廟而就笑他年輕氣盛,只是氣態平和道:“公子的想法是好的,三教之力輔佐劍意,再加上自身劍骨與吳家氣運,若能達到一個調和狀態,這樣一舉飛昇仙人境界,皆可稱作天下無敵。”

吳憂退了一步,不再爭鋒相對,問道:“如果我願小疏積水,又該如何?”

老和尚擡頭說道:“與女子歡好即可。公子現在體內陰陽失調,只是憑藉儒家聖人道延續一口氣,搖搖欲墜,並非公子所以爲的所剩幾大竅穴未開,而恰恰是少了陰陽互濟。”

吳憂嘴角抽搐了幾下。

老和尚爽朗笑道:“公子切莫以爲老衲是那淫僧。只是男女歡好,是世人常情,老衲雖是外人,卻也不將其視作洪水猛獸,何況年輕時候,也總是常常晚上睡不踏實,要挨師父的打罵。”

老僧收斂了些笑意,正色沉重道:“公子想要速成,爲世間開一條太平大道,這是好事,天地間浩然有正氣,雖並不排斥殺氣,只不過夾雜了戾氣怨氣,駁雜雄厚卻不精純,需知誤入歧途,此路每走一步,每用力一分,看似勞苦遠行,實則走火入魔。公子可仔細想想,若是今日沒有體內那三教真氣,吳家氣運,年前劍池劍意,現在的劍道水平,是否會差一些?”

老和尚倒了第一碗清茶水,持平,再傾斜,再搖晃,等碗中水平靜下來,“公子,我們爲人處世,都是這口碗,天地正氣是碗中水,只是深淺有不同,若是有一天,這個碗裡的水超過誰能容納的地步,就會溢出,最終甚至還不如從前。”

吳憂皺眉道:“既然如此,何來多多益善,一口吃不成胖子是不錯,但胸懷天下,不能有容乃大,豈能一掃天下污垢?”

老僧喝了口水,搖頭笑道:“老衲不敢妄下斷言。”

吳憂啼笑皆非,眼神柔和許多,笑道:“老前輩不愧是皇家佛院的老活佛,隻言片語,就把大道理說在小事情上了,比較那些天女散花的佛法,要順耳太多。”

老和尚一手捧水碗,一手連忙搖擺道:“什麼老活佛,公子謬讚了,老倒是老,不過離活佛差了太遠。老衲在寺內除了常年讀經,擅長的不是說法講經,其實也就只會做些農活,道理什麼的,都是莊稼活裡琢磨出來的。”

吳憂好奇問道:“皇家佛廟……裡頭是否有一個喜歡穿黑衣服,娶妻生子的一個老和尚?”

老僧笑容雲淡風輕,喝了口清茶,笑道:“哈哈,和尚娶妻生子?貧僧修道如此久,從未聽說過如此荒唐之事。”

吳憂笑道:“那就是有了!”

老和尚哈哈笑道:“非也非也,公子所說的黑衣老和尚,貧僧怎會不認識,只是他啊,雖然貴爲皇家佛廟的主持,可惜沒有一天是誠心想要入佛的,不然依照他寫下的佛經,早就已然是活佛了。”

吳憂嘴角抽搐得厲害了,眼神溫柔問道:“原來如此,方丈可否說說,爲何黑衣老和尚一天未曾入佛?”

老和尚宛如開了天眼的佛,輕聲搖頭,“不可想,不可念,不可說。”

吳憂皺眉,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沉聲道:“今日在佛廟外遇到一個讀書人,我看他天資不差,老主持又是得道高僧,本應該是兩個相輔相成的角色,爲何鬧到如此地步?”

老僧起身倒茶,慢慢喝着茶水,笑道:“原來今日公子會來拜訪老衲,全是拖了那個年輕人的福氣。”

吳憂坐下後,問道:“請老方丈給我解解答案。”

老僧點頭,感慨道:“那個年輕人貧僧印象可是深刻,蜀州這麼多香客,貧僧不能說看遍天下人,但也算是閱歷豐富,可從未遇到一個讀書人戾氣如此重,上來便以流水談論霸王。中庸與馭皇,旁人習得一,前者能保江湖太平,後者能平步廟堂青雲,可他倒好,像合二爲一,這一點,跟公子卻是有些相似。”

吳憂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所以方丈是讓想讓他在佛廟裡苦讀,將戾氣壓下來?”

老僧點頭:“正有此意。”

吳憂搖頭微笑道:“雄鷹振翅高飛,以山峰兇石磨礪爪牙,若被人爲馴服,還怎能稱呼天上王者?不過是家養得飛禽走獸罷了。”

老僧睜大雙眼,樓外傳來一陣響徹雲端的車馬聲。

年輕白衣緩緩起身,恭敬的行了一個禮,看着窗外,輕聲道:“盧家人,來了。”

老僧雙手合十,喃喃一句:“阿彌陀佛。”

吳憂打趣問道:“方丈,今日的樂佛寺啊,該閉眼了。”

老僧聞言雙眸微咪,金剛怒目。

年輕白衣不語,只是看向窗外,那密密麻麻由數百人形成的隊伍,輕輕一笑。

劍意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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