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是下了龍虎山,但沒有立即動身前往京城方向,而是率領一衆精兵朝另一個山頭奔去。
齊雨一路跟隨,默不作聲。
其他五百弓弩精兵似乎沒有意外表情,鎮定自若的跟在兩人身後。
一路坑窪山道,玄承熙沉默不語,一甩往日的嬉皮笑臉。
登山路,出奇地安靜,直到路過半山腰處時候,紅衣太子才停下腳步,扭頭看向山腰旁的一處,那是一座平矮的房屋。
瘸子老魏是個玄家老卒,本是一名弩手,被流矢射中一腿後便轉做了後方伙房兵,給前方部隊做一些飯食,老魏是西北土生土長的人家,做得一手家鄉菜,吃過他做的飯菜得士卒啊,大半都會留下思鄉得淚,還有些較堅強的,睜着一雙猩紅的眼,強忍着讓眼眶裡的淚,不留下來。
老魏給西北玄家兵做了半輩子的飯,所以說老魏是個老卒,卻不是悍卒。
老魏的名氣的部隊一天比一天大,大到連當時執掌帥印的玄承熙都來吃飯,本就是出生普通弩兵的老魏並沒有見過當時十五歲就響徹整個軍營的玄少將軍,只是認爲這前來吃飯氣度不凡的年輕人是出自哪個西北名門的富家子弟,又瞧見他盔甲乾淨,面色紅潤白皙,不像是上久經沙場,以爲只是來軍營走個過場,便撞着膽子與他同座,聊了起來。
玄承熙吃着正宗西北菜餚,一股思鄉難以壓制的涌上心頭,也沒計較這個士卒計較。
身後的士卒們看的心驚膽戰,老魏還是一個勁頭在玄少帥將面前抱怨戰爭的苦,很多士卒今日來明天埋,能在來來往往中見到幾個熟悉臉龐,已經是很幸運的了。玄承熙聽完,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平淡的說得很好出,隨後便起身離開。老魏那時也沒多想,照常的收拾碗筷,如就的坐在廚房門口,望着家鄉反向。出人意料的是,當天晚上,玄家軍營裡,數萬篝火齊燃,數百戰鼓齊擂。
鼓聲如天上雷鳴,震耳欲聾。
敲的是西北鎮靈歌,送的是西北大漠數萬兒郎。
在這緩緩鼓聲中,老魏在萬人中,驚鴻一瞥,見到了這個站於萬人之人的俊秀小子。
不就是今日中午來吃飯的那個傢伙嗎。
這個也曾上過戰場的士卒,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許是因爲這個原因,在西北征戰過後老魏費盡心思找到玄承熙,將手中這個幾乎沒人要的差事攬在自己手中。
玄承熙回過神來,轉過頭示意精兵不得前進,隨後結果土地魚手中的酒菜,領着齊雨便朝屋子方向走去。
屋子很普通,用草廬蓋的,門前很是乾淨,一眼看去,只有一個佝僂蒼老的背影坐在其中。
玄承熙輕聲道:“壓低腳步,別吵醒他。”
齊雨雖然疑惑,但還是照舊。
兩人躡手躡腳走進屋外,紅衣太子略微靠近花甲老人,見他呼吸均勻,鼾聲如雷,這才放下心來。將手中酒菜交給齊雨,吩咐去廚房用火溫着,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醒了。
齊雨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照做了。
太子殿下則是從屋裡頭搬來一張落滿灰塵的椅子,很安靜的坐在老人身旁,仰頭看天,不知所想。
齊雨靠在廚房門前,看着這一老一少,貌美臉蛋上還是疑惑不解。
就這樣持續不知道多長時間,終於那熟睡的老人顫抖一樣,打了個巨大的呼嚕,後便緩緩整個雙眸,起身見到熟悉的紅衣,他臉上露出稀鬆平常的表情,並沒有如齊雨腦子所想象的驚慌失措,只是平淡的道了一聲:“少帥將軍,您來了啊。”
玄承熙也回過神,咧嘴一笑,笑得很是純真。
似乎更喜歡別人稱呼他少帥將軍,而不是現在的太子殿下。
齊雨見到這個笑容,怔怔出神,連玄承熙的呼喚好幾聲都聽不見,待反過神來,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的失態,紅着臉不耐煩的擺手道:“馬上來,馬上來。”
老魏見此哈哈一笑,很是好奇的問道:“這位姑娘是?”
太子殿下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表情。
老魏恍然大悟,提起興趣來道:“屬下給少帥將軍參謀參謀?”
太子殿下哈哈一笑道:“好啊!”
齊雨兩手端的滿滿的從廚房走出,酒菜一一上起後,才發現這個老士卒一直在上下打量着自己,也是皺着眉頭退到一旁,低聲嘀咕道:“真是什麼樣的人帶出什麼樣的兵!”
老魏認真打量完後,收回眸子,嘿嘿一笑,模樣與太子殿下之前的笑容,一模一樣。
玄承熙喝了口酒,挑了挑眉道:“怎麼樣?”
老魏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回味,隨後重重吐出,嗯了一聲,豎起大拇指道:“中!”
玄承熙哈哈一笑。
這兩個從西北大漠走出來的將兵,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嘴中還聊着軍營中的葷段子。
齊雨在旁,兩耳不聞老少兵將口中的粗鄙笑話,只是盯着玄承熙那張笑容常伴的容顏,再一次出神。
平時的玄承熙也愛笑,但大多都是淺淺的,莞爾一笑,應付別人或者讓旁人覺得平易近人。但今日他很是不同,那個笑,是發自內心的,騙不了人。
他在這裡,真的很開心。
齊雨不知不覺間,也是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是吧,老魏,你這話說的就不在理了,什麼屁股大的好生兒子?錯啦,大錯特錯!你瞧着好了,就我那個丫環,遲早被我拿下,不生個十個八個的大胖小子,你就得管我叫爺爺!”
亡國公主的笑容還沒完全露出,便僵在半道上。
老魏還在旁邊附和大笑,手舞足蹈道:“好,好,我就等你給少帥將軍抱大胖小子,真能到那個時候啊,您這個爺爺,我認了也如何!”
“好,這個是你說說!”
“是!”
“那就今晚!”
“中!”
“哈哈哈,喝!”
“走一個!”
……
齊雨也是徹底緩過神,搖着頭躲進廚房,眼不見爲淨。
玄承熙餘光瞥見齊雨這態度,也是滿意一笑。
從來都只有太子殿下調戲別人的份,哪裡有被人調戲的道理?
齊雨也不知道自己在廚房裡頭躲了多久,只曉得門後的笑聲漸漸下了下去,門外也傳來陣陣敲門聲。
她起身打開門,第一眼就見到了他。
“將外頭收拾一下,拎一罈酒和一個碗,跟我上山。”
玄承熙拋下這一句話後,轉身將已然大醉睡死過去的老卒抱起走向睡屋,好不嫌棄其身上的邋遢。待齊雨收拾完一切後,玄承熙也正好出來。
齊雨平淡問道:“上山?”
玄承熙嗯一聲,笑道:“就不好奇山上有什麼?”
齊雨搖頭,面部表情道:“不好奇。”
玄承熙嘆氣道:“真沒意思。”
齊雨切了一聲:“登徒子。”
玄承熙伸了個懶腰,無所謂道:“罵吧罵吧,好不容易撞見個罵我我都不生氣的傢伙,不能浪費了。”
齊雨問道:“如果換作別人罵你?”
玄承熙天經地義道:“先回罵,再往死裡打啊。”
齊雨恍然道:“怪不得全大玄的人都在說你跋扈驕橫。”
玄承熙故作深沉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齊雨冷冷一笑道:“對對對,整個大玄就你是聰明人,就你能耐!”
玄承熙捧腹大笑,開懷道:“齊雨,還是你懂我,知己難求啊,給本宮服個軟,我便娶了你!”
齊雨聽後來不及生氣,本宮二字,是他今日第一次說。
這兩個字,好陌生,真的不如我來的痛快些。
半響後,齊雨沒搭理這一茬,輕輕問道:“山上有什麼?”
玄承熙看向山頂方向,不由悲從中來:“那裡啊,有老魏,西北玄家兵士的家。”
玄承熙閉上眼睛。
齊雨柔聲道:“原來如此。”
不等玄承熙出聲回答,齊雨繼續道:“西北有守墓規矩,原來不止齊國有,連你們玄家,也有個世代的守墓人。”
玄承熙轉身便走。
齊雨呆在原地,癡癡地看着這個紅衣背影。
玄承熙似乎感應到了,扭頭笑問道:“看了這麼多年還沒看夠?”
齊雨翻了個白眼。
玄承熙朝她招了招手,狡黠道:“快點走,要是晚了一點,夜裡就將你綁來侍寢。”
齊雨立刻炸毛,恨不得跑起來跟在玄承熙的身後。
一紅一黑兩個身影行走在山間小道。
還是一路無話。
他不說,她也知道。
他此刻心裡,很沉重。
待玄承熙在山頭止步,她還是忍不住問一句:“到了?”
玄承熙嗯了一聲。
齊雨不等他再出聲,率先邁開腿登上了最後一個階梯。
玄承熙想要拉卻沒有拉住,猶豫了一下,還是跟齊雨並肩走上了山頂。
就算是心中已經有答案,齊雨還是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撼的美目瞪大,遲遲緩不過神來。
是一片望不到邊的百墳之地。
墳墓。
靈位。
擺滿了西北玄家軍陣亡將校的靈位!
不下九百塊。
在墓地中央放了一塊以供跪地祭拜四方的茅草墊子。
墊子遮掩不住一個更大的陰陽魚八陣圖。
玄承熙望着一塊塊牌位,九百多個墓碑,他全都熟悉,沒有意外,全都死在那場從西北開始的造反征途中。
一將功成萬枯骨。
這只是書生語。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在這裡,此情此景,纔是真正的陰間。
齊雨小口微微張開,久久不能會神。
玄承熙緊跟其後,平淡一笑道:“這裡埋的還是有軍銜的將領,要說尋常士卒,估計整個皇都都埋不下。”
齊雨皺了皺眉頭,一行淚不知不覺的留下來,她扭頭道:“玄承熙,原來你玄家降臨的墳墓,也只能在這見不得光的地方居住啊。”
玄承熙附和一笑,沒了往日的神采:“是啊,只能在這苦寒之地。”
太子殿下深深一嘆,走在九百分頭中央,竟然一屁股坐了下來,朝齊雨招了招手,示意她跟過來。
齊雨遲疑一下,這裡畢竟是玄家將領目的,她一無身份,二無地位的,如何能踏足?
玄承熙伸出手。
齊雨滿眼疑問。
玄承熙倒也是乾脆,一把將她拉了過來,使力將其摁在自己身旁,柔聲道:“陪我坐一會,就一會。”
齊雨上脣咬下脣,掙扎許久,這才點頭嗯一聲。
看着自己手中的酒,亡國公主小聲問道:“不敬酒嗎?”
玄承熙點頭又搖頭,平淡道:“不需要,就我一個活着了,敬什麼酒,誰都喝不到的玩意。”
他又是苦笑一聲,還是伸出手道:“還是敬一下吧。”
太子殿下拎着酒碗起身,倒上滿滿一碗,灑落地上,又是倒滿,灑落,倒滿,灑落……
直到最後一碗,他一口猛灌,一飲而盡之後,重重將碗筷摔得四分五裂。
藉着酒勁,玄承熙指了指正前一方一塊牌位,“這塊墓碑的主人,叫許一洪,是本宮那時候的衝鋒隊長,很厲害,一夫當關。可惜啊,性子太急,被困於千人中,死的連骨頭都不剩。”
“可悲可泣,這個墓碑的主人,叫王苦人,命如其人,真的很苦,從大漠走出,殺了不知多少敵人,最後竟然他孃的死在自己人手中!”
“征戰前朝,本宮與敵軍於大漠戈壁苦苦對峙半年,全天下人堅信只要前朝死死拖延,我玄家就成不了氣候,可惜啊,本宮力排衆議,帶着五千士卒頂着天險,從後方突圍,直搗黃龍,他們也爲了盡忠,全部死在了大漠中。”
“西北獵人出聲的王越,真的很憋屈,明明會是一代名將,卻爲給本宮擋劍,死了。”
“從涼州投靠來的傢伙,武功很厲害,就是脾氣怪了一點,不過成也脾氣,敗也脾氣,最後死在敵人城頭,屍首分離。”
“韓本缺,本無死罪,爲樹軍紀,是本宮親手斬下頭顱。”
……
玄承熙一塊一塊靈位指點過去,嗓音沙啞,聲聲平淡,處處驚雷。
齊雨渾身顫抖。
玄承熙說完,坐在齊雨身邊,輕聲道:“我從一開始啊,從西北出來,真的只是爲了給他們後代一個安穩的家,不用人人都過着頂着風沙過日子。可是爲什麼,齊雨,到了最後,他們沒死在西北,卻被葬在這無人之人。”
太子殿下說完,一行清淚劃過臉頰。
齊雨久久不能平復,很久很久之後,才緩緩道:“誰讓你是玄家的長子,這個大玄天下往後的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