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憂等人朝山上走,山下的三人見劍意徹底消散在雲海碧波中,緊皺的眉都稍稍放鬆下來。江湖老士輕輕一笑,知道眼下形式已經進入正規,也就起身伸了伸懶腰,心裡升起打道回府的念頭。鶴周天還是老態龍鍾模樣,指尖凝劍氣將一棵粗樹斬斷,盤腿坐在樹樁上,微眯雙眼似乎並不在意山上動靜,但還是睜開眸子,似笑非笑的嘀咕一聲,隨後又沒了動靜。
曲小蓮收回望山的眸子,看向黃有德與鶴周天,輕聲道:“兩位前輩,現在我們該如何?在原地等候,還是上山與少爺匯合?”
將嘴中的樹枝吐出,江湖老師嗤笑一聲道:“山上可是是非之地,小老兒纔不上呢,一把老骨頭禁不起折騰嘍。”
鶴周天也是點頭,不苟言笑道:“曲家丫頭,不用如此惦記那小子。就算是玉龍橫命中帶個橫行霸道,都不至於幹出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你要知道,無論是吳家還是大玄,就算是退一步的林家,都不是那麼好惹的。”
曲小蓮抿嘴嗯一聲,兩位的意思都很清楚。
深吸一口山下清涼氣,青衣姑娘拽緊裙角沉默良久後才鬆開,少爺離開前吩咐自己要緊緊跟着眼前兩位前輩,寸步不離。蜀州人雜,萬一就不知從哪跑出一路不要命的匪子到時候奈何吳憂腸子悔青都沒用,努努嘴,曲小蓮心中還是有一團氣,少爺爲什麼不帶自己上山?!
在江湖給人算面相,見過千人千面的黃有德都不用細瞧就知道曲小蓮心中在想什麼,打趣道:“曲家丫頭,要不老夫護送你上山?”
曲小蓮眨眨眼,不覺得黃有德會是做這麼順水推舟的人情,只是淡笑搖頭道:“不麻煩前輩了,小蓮在這等候就好。”
黃有德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曲家丫頭,你可想好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小老兒不怕與你上山一趟?”
曲小蓮輕輕一笑道:“前輩不用如此試探,上山利弊丫頭心裡清楚的很。現在少爺剛剛上山,我們貿然上山,或許會打草驚蛇。”
江湖老士傻了眼,鶴周天卻哈哈大笑道:“黃有德啊黃有德,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個小丫頭教訓,我都替你臊得慌。”
按照吳憂說法是在江湖裡靠坑蒙拐騙過日子的黃有德沒臉沒皮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毫不在意擺手道:“這又何妨,只是證明這丫頭是真正能幹大事的人,能捨棄情感冷靜下來思考問題,當真難得。就是心思不在武學上,不然指不定江湖又要出一號仙子人物。曲丫頭,你要想清楚,女子修煉本就比男子困難許多,你要是宗師江湖少歸少,但擰巴擰巴還是能抖摟一些出來,但女子宗師可是前後都不常見。”
曲小蓮頷首道:“前輩說的是,但對於小蓮來說,習不習武道對大局的影響都不重要,不是嗎?”
江湖老士沉吟片刻,隨後搖頭看向山頂,怔怔出神:“不,你要這麼想就錯了。在那小子心裡啊,若是你們當真哪個出了問題,或許都會發瘋。”
青衣姑娘聽見這話,愣愣出神,隨後轉過身,嘆了口氣,露出一縷滿意笑容。
青城山道上,洛瑾好像是真的生氣了,拉着小叉燒一股腦的往山頂處走去,小叉燒雙手死死拽着銀槍不肯放,咬着牙在後面堅持。跟在兩人後頭的還有林熙月和玄敏敏,兩人倒是沒什麼,一路上有說有笑,看到好看的風景或者路旁野花,還會停下來觀賞一番,好像是郊外閒暇時踏青般,落在最後的,反倒是年輕白衣和青城少主。
長劍掛在腰間,容顏堪稱俊美無雙的吳憂結束剛剛見解,一臉耐人尋味的表情看向青城山少主,都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講鬼話,投機取巧,怎麼都是個不錯選擇。
從小就有個科舉夢的青城山少主果然中套,深思道:“吳家少爺對於名利的理解頗有見解。讀書人若沽名釣譽,看似輕利,其實與商賈無異。清流名士,玄談誤國,此士非士。家中捧經書,笑看門外凍死骨,這般讀書確實不是讀書,只是在讀無禮無仁無義的無字天書罷了。”
吳憂輕笑一聲,不以爲意道:“只是一些紙上談兵,說不準的,你說讀書無用,但就是出了個呂青衣打的天下武夫的服氣。”
青城山少主笑着搖頭道:“呂青衣這等人,就算不入儒家走武道,也是佼佼者,不入聖人但可踏仙門。”
吳憂點頭,的確如此,這等千年難遇的天才,就算不走文道又如何?
青城山少主剛想開口繼續說道,但山道上不知何時突然起了大霧,雙眸一睜,玉冠容顏上有着吃驚神色,喃喃道:“沒想到他來了。”
吳憂納悶,不解問道:“誰來了?”
不用青城山少主回答,霧中有人哈哈大笑一番,隨後入仙人般踏霧從裡頭緩緩走來。
吳憂擡起頭,見是一襲簡單衣裳的老者,一掃眼前玩笑神色,退後一步,雙眸不由一皺,沒想到此人會親自從山中來。
青城山王能在蜀州出人頭地,不僅僅是因爲自身氣運,還依靠着身旁一個出謀劃策的春秋家老謀士,此人名叫歐雁青辭,名字取得十分大氣,一聽就是書香門第來的。事實也不過如此,這人的確是博覽羣書,據說當年也曾動了考取功名之心,不過當時監考之人爲皇都一大貪官,無數考生登門拜訪,千百兩黃金只爲買個前途,到了歐雁青辭這,非但沒嘮叨什麼好處,反倒被其數落一番。
結果可想而知的落榜,歐雁青辭大怒出城,在涼州就放出話所謂科舉不過一場屁的狠話來。
歐雁青辭這等人物親自前來,吳憂都不敢有任何鬆懈,此人恭敬三拜,態度有佳,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吳家少爺內心早就掀起波瀾,只是礙於顏面,強裝笑意問道:“先生這三拜驚天地泣鬼神,小子愧不敢當。只是不知先生今日肯親自下山前來,不知是到哪出探訪神仙?”
歐雁青辭平淡道:“愧不敢當,老朽只是個尋常讀書人。今日前來,正是見吳少爺一面。”
吳憂盯着這個在文學造詣上比薛澤還要厲害半步的人物,不想再讓他故弄玄虛,輕聲說道:“先生有話請講,小子洗耳恭聽。”
歐雁青辭直指要害,平心靜氣道:“吳少爺特地留下子奇,可否是想借今日之事,在氣勢上爲吳家再增添一分?”
吳憂握緊左手腰間長劍。
雖說眼前這個老人學問頗高,但秀才遇到兵的道理大家都知道,文人就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惹怒吳憂,大可以一劍要了他的性命,不過此舉青城山會有什麼態度,就真不好說了。
吳憂輕輕呵氣,體內憋着一口氣,大江涌動,嘴上微笑道:“先生請說。”
歐雁青辭語調平緩道:“你長得與一人很像,形似才六七,神似卻有八九。”
吳憂想都沒想,雷霆抽劍,只聽一聲能穿透耳膜的破空聲響起,隨後得子房六劍精髓的劍招眨眼間殺至老人脖子處,力求一劍要了其性命。
歐雁青辭皺了皺眉頭,波瀾不驚,雙腿不動,骨瘦如枯骨的右手伸出慘白雙指捏住長劍,順着吳憂凌冽劍勢向下卸去勁道,這名枯木老書生咦了一聲,略有訝異。
書生握劍的那支袖口無風卻飄蕩。
同樣詫異的還有出劍的吳憂。
歐雁青辭鬆手向後退去,腳尖交錯輕點,明明是個遲暮老人,身形說不出的輕靈飄逸,繼續說道:“吳少爺先別急着出劍,老朽今日來不是爲了殺人,而是來勸和的,相信吳少爺也能再剛剛一招過後見到老朽的誠意。”
吳憂上前一步,好看的眸子深深看了一一眼老人,不依不饒,想要再試上一劍。
吳憂左手剛持劍,劍罡上黑焰跳動,見到此等駭人劍意,歐雁青辭冷哼一聲,身形驟然上前,隔空一手摁再其肩上,氣勢滔天如巨山壓下,想要將年輕白衣手中的劍意鎮壓。
這是要將劍意摧毀的意思!
兩股氣勢在一次碰撞後煙消雲散。
歐雁青辭冷笑道:“不知進退,好蠻橫的吳家少爺!”
吳憂又是一嘆,頭疼不已,將長劍收入鞘中,感慨萬千。
現在的讀書人都這麼厲害嗎?
武夫說話文叟叟的,繞來繞去都圈子,文人倒是好,話還沒說幾句,就直接開打。
歐雁青辭老臉有笑意浮現,問道:“爲何臨時收劍?”
吳憂搖頭苦笑道:“動嘴皮子功夫自然是輸給先生,就像着另闢蹊徑,或許靠武道能佔個上風。”
歐雁青辭哈哈大笑道:“吳少爺不愧是吳晨之子,年輕人有鋒芒是好事,但不能太過外露,不然就成了戾氣了。”
吳憂納悶道:“冒昧問一句,先生明明是得道高人,怎麼會甘願棲居在青城山?”
歐雁青辭平靜道出一個石破天驚的真相:“青城山主是是我姐孃家那邊的小舅子。”
饒是臉皮厚如吳憂也目瞪口呆,更加哭笑不得,原來整個江湖都在猜測的事情原因居然如此簡單,但真是出門靠親戚,難怪那時是拖爛泥的青城山主有今日成就。
青城山少主一時百感交集,也不知如何出聲,索性就走到一邊,給兩位騰出地方來。
歐雁青辭苦澀道:“原本老朽還一腔熱血,但看到現在涼州時局,也不知當初做的選擇是對是錯。”
吳憂笑道:“先生做的事情哪裡輪得到我們小輩說三道四。”
歐雁青辭淡然道:“別介,老朽的名字不知被蜀州多少人搓着罵,不過這倒無所謂,反正他們也只能在山下叫叫,不足爲奇。”
“倒是你吳少爺不一樣。”
“涼州的氣運可都是跟着你走。”
“老朽只求一個青城山平安。”
歐雁青辭緩緩說來,咳嗽幾聲,氣息渙散。
吳憂平淡看待這一切,生來病死,人之常情,隨後問道:“所以先生此行不顧病情,只是爲了跟小輩說一聲念及青城山的恩情?”
歐雁青辭咳嗽數聲才略微放平聲音,淡笑看着吳憂說道:“是的。”
“青城山可以說是老朽後半生精心傑作,從最開始的一人一草屋,到現在的百家百戶,裊裊炊煙,護佑一方平安,實在不忍心看到有一天火光滿天山,慘絕人寰的煉獄景象。”
吳憂雙眸一緊,扶了扶腦袋,苦笑道:“先生不應該找小子的,這番道理跟青城山主說不是來的更加痛快?”
歐雁青辭自顧自說道:“不,不,青城山放在蜀州尚且算的上是勢力,但放眼整個涼州還是勢單力薄,只能依附在吳家,只要吳家肯施恩於青城山,蜀州的半邊天,青城山有能力拿下。”
吳憂一驚再驚。
看向眼前老人的眼神多了一分複雜。
真是一輩子的機關算盡,就算是臨死前還在爲謀略出謀劃策。
但此事非同一般,吳家少爺還是保險起見,輕聲問道:“這事不是你們青城山給吳家使套子?”
歐雁青辭搖頭道:“不是。”
吳憂無可奈何,看向一旁的青城山少主,搖頭說道:“要真如你所說,讓我出手不難,但你必須保證青城山兩父子和其他管事的肯真正的爲吳家辦事,不然吳家出錢出力的,最後又不討好,不擺明坑人嗎。”
歐雁青辭毫不猶豫道:“好。他們兩父子我來說。”
吳憂無言以對。
這老人,是徹底瘋了?
歐雁青辭遙望這座巍峨青山,喃喃道:“吳少爺,子奇,老朽先行上山一趟。”
這位山上的讀書人,山上與昔日的親戚講道理去了。
這座與蜀州對立的青城山還真不是一般的魚龍混雜啊。
吳憂感慨道:“都說讀書人脾氣不好,原先以爲是有所誇大,現在瞧見,當真不是一般能惹得,讀書人要是生起氣來,當真是不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