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冢拿起唐澤雪穗的照片。“我認爲,如果我堂兄真能得到幸福,跟她結婚也無妨。雖然她是我好友的前妻,的確讓我有點排斥,但我想通了就會習慣。只是……”他把照片轉向今枝,繼續說,“看着她,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詭異,我實在不認爲她只是個堅強的女子。”
“這世上有哪個女子只是堅強呢?”
“她這個人乍看之下就會讓人這麼認爲。無論如何艱辛困苦,她都咬牙忍耐,拼命露出笑容,她就是給人這種印象。我堂兄也說他之所以受到吸引,不僅是因爲她的美貌,也是因爲來自內在的光輝。”
“你是說,她的光輝是假的?”
“就是希望你調查這一點。”
“很難哪。有什麼具體理由讓你懷疑她?”
今枝這麼一問,筱冢低着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又擡起頭來。“有。”“什麼?”“錢。”“哦?”今枝往椅背靠去,再次望着筱冢,“怎麼說?”
筱冢輕輕吸了一口氣。“這一點高宮也覺得很奇怪,因爲她的資產似乎有很多是不透明的。就拿開設精品店來說,高宮說他完全沒有給予資助。據說她當時對股票非常熱衷,但一個外行的投資人不可能在短期內賺那麼多錢。”
“是因爲孃家有錢嗎?”筱冢搖頭:“照高宮的說法顯然不是,聽說她母親是教茶道的,加上年金,只能勉強度日。”今枝點點頭,他開始產生興趣了。“筱冢先生,你心裡有什麼疑慮?你認爲這位唐澤雪穗背後有金主嗎?”“我不知道。結了婚仍與金主維持關係,這實在說不通……但我認爲她背地裡一定有鬼。”“背地裡啊……”今枝伸小指撓了撓鼻翼。“還有一件事也讓我起疑。”“什麼事?”“每個和她有密切關係的人,”筱冢壓低音量,“都遭遇了某種形式的不幸。”“咦?”今枝回視他的臉,“不會吧!”“高宮便是一個。雖然他現在跟千都留結了婚,過得很幸福,但我想離婚畢竟是一種不幸的事。”“但原因不是出在他身上嗎?”“表面上是這樣,但真相就不見得了。”“哦……好吧。其他遭遇不幸的人呢?”“我以前的女朋友。”說完,筱冢的雙脣緊緊抿上。“哦……”今枝喝了口咖啡,只剩微溫了,“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方便告訴我……”“那是很慘痛的遭遇,對女性而言非常不幸。這件事導致我們分手。所以,我也是遭遇不幸的人之一。”
6
今枝把髒髒的本田序曲停在距離精品店稍遠的路旁。若被看穿了連換新車的餘力都沒有,特地向筱冢借的高級西裝和手錶就失去意義了。“我問你,真的什麼都不給我買嗎?連便宜的也不行?”走在他身旁的菅原繪里問。她把她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我想那裡沒什麼便宜的東西吧,恐怕每件東西的標價都會嚇得你眼珠子掉下來。”“咦!那要是我想要怎麼辦?”“你可以用你自己的錢買啊,那就不干我事了。”“什麼嘛,小氣!”“別抱怨了,都說會付你鐘點費了。”
不久,兩人來到精品店“R&Y”門前。精品店的門面全是透明玻璃,從外頭看,只見店內擺滿了各式女裝、飾品。“哇!”繪里發出讚歎,“果然每一件看起來都貴得要命。”“小心你的用詞。”他用肘輕頂繪里側腰。
菅原繪里是在今枝事務所旁一家居酒屋工作的女孩,白天在專科學校上課,今枝不清楚她在學些什麼。不過她值得信任,遇到最好攜伴同行的場面時,他有時會付錢請她幫忙。繪里似乎也喜歡幫今枝工作。
今枝打開玻璃門走進店裡。空調的溫度恰到好處,空氣中瀰漫着香水味,卻不流於低俗。“歡迎光臨。”一個年輕女子從後方出現。她穿着白色套裝,露出空姐般的職業笑容。她並不是唐澤雪穗。“敝姓菅原,我們預約了。”聽今枝這麼說,女子行禮說道:“菅原先生您好,我們正在等候您。”
和繪里一起行動的時候,今枝儘可能用菅原這個姓氏。因爲若用別的,有時繪里會反應不及。“今天您要找什麼樣的衣服呢?”白衣女子問道。“適合她的。”今枝說,“夏天到秋天都可以穿的,要有型,但不要太花哨,穿去上班也不會太惹眼。她剛入社會,要是太出風頭,怕會被欺負。”“好的,”白衣女子點頭表示明白,“我們有衣服正好符合您的要求。我現在就去拿。”女子轉身的同時,繪里也轉向今枝,他輕輕向她點頭。就在這時,裡面出現了另一個人,今枝看向那個方向。
唐澤雪穗像穿梭於衣飾間一般,緩緩向他們靠近,露出微笑,笑容一點都不做作,因爲她眼中同樣流露出滿是溫柔的光,竭誠款待來店顧客的真誠,像光暈般自她全身散發出來。“歡迎光臨。”她微微點頭說道,其間視線沒有離開過兩人。
今枝也默默朝她點頭。“您是菅原先生吧,聽說是筱冢先生介紹您來的?”“是。”今枝說。預約的時候,對方便問過介紹人了。“您是筱冢……一成先生的朋友?”雪穗微偏着頭。“是。”點頭應答後,今枝想,爲什麼她提起的是一成,而不是康晴呢?“今天是爲夫人置裝?”“不,”今枝笑着搖搖手,“是我侄女。她剛進職場,我還沒送禮物。”“哦,原來是這樣呀,我太冒失了。”雪穗微笑着,垂下長長的睫毛。
這時,劉海飄然落在臉上,她伸出無名指撩起。這個動作着實優雅,今枝不禁想起外國老電影裡的貴族女子。
唐澤雪穗應該剛滿二十九歲,這麼年輕,她是如何培養出這種氣質的呢?今枝感到不可思議。他現在能夠了解筱冢康晴對她一見鍾情的心境了,但凡男人,大概沒有人能不受她吸引。
白衣女子拿着好幾件衣服出來,向繪里介紹,問她的意見。
“儘管向小姐請教,選適合你的衣服。”今枝對繪里說。
繪里轉身朝着他,挑了挑眉毛,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眼神分明在說:
你根本就不肯買給我,還說呢!“筱冢先生還好嗎?”雪穗問。“好,還是一樣忙。”“不好意思,方便請教您和筱冢先生的關係嗎?”“我們是朋友,高爾夫球伴。”“哦,高爾夫球……哦。”她點點頭,那雙杏眼的視線落在今枝的手腕上,“好棒的手錶。”“啊?哦……”今枝用右手遮住手錶,“別人送的。”
雪穗再度點頭,但今枝覺得她臉上浮現的微笑改變了。一時之間,今枝還以爲露出了馬腳,被她看出這隻手錶是向筱冢借的。筱冢出借時曾告訴他:“別擔心,我沒在她面前戴過這隻表。”不可能露出馬腳的。
“你這家店真是不錯。要備齊這麼多一流商品,想必需要相當的經營管理能力,你還這麼年輕,真了不起。”今枝環視店內說。“謝謝您的稱讚。但是我們還是無法完全滿足顧客的需求,還得繼續努力。”“你太謙虛了。”“是真的。啊,您要喝點冷飲嗎?冰咖啡或冰紅茶?也有熱飲。”“那麼,請給我咖啡,熱的。”“好的。請您在那邊稍候。我馬上送過來。”雪穗指向放置沙發和桌子的角落。
今枝在一張看似意大利制的獸腳沙發上坐下。桌子兼做陳列架,玻璃桌面下精心佈置着項鍊、手環等飾品。上面沒有標價,但想必是商品,目的顯然是在客人稍事休息時,吸引他們的目光。
今枝從上衣口袋裡取出萬寶路與打火機,打火機也是向筱冢借的。點着火,讓整個肺裡吸滿煙,感覺緊繃的神經緩緩鬆弛下來。今枝暗想:
這是怎麼回事?我竟然會緊張,只不過面對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優雅的氣質是怎麼來的?究竟是如何培養、又是如何磨鍊的呢?今枝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幢老舊的兩層建築,吉田公寓。那是一幢屋齡高達三十年的老房子,至今沒垮掉令人不可思議。
今枝上週去過那裡一趟,因爲唐澤雪穗曾住過那裡。聽了筱冢的敘述,他決定先查明她的身世。公寓四周有不少又小又舊的房子,應該是戰前便有了。住戶中有好幾個人還記得當初住在吉田公寓一○三室的母女。這家人姓西本,西本雪穗是她的本名。由於父親去世得早,她與生母文代相依爲命。文代據說是靠兼職來維持生活。文代在雪穗小六時亡故,據說死於煤氣中毒。雖然被視作意外處理,但附近的主婦稱“也有人說好像是自殺”。
“西本太太好像吃了藥,而且聽說還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她先生死得突然,日子過得很苦。不過最後還是沒搞清楚,好像就當作意外了。”在當地住了三十幾年的主婦悄聲說。
經過吉田公寓時,今枝特意走近些,繞到後面。有一扇窗戶敞開着,屋內一覽無餘。屋裡的隔間除了廚房外,只有一間小小的和室。老式五斗櫃、破舊的藤籃等靠牆擺放,和室中央有一張沒有鋪上棉被的暖桌,應該是用來代替矮腳桌的,桌上放着眼鏡和藥袋。今枝想起附近主婦的話:
“現在公寓裡住的都是老人。”
他想象着一個小學女生和年近四十的母親生活在這個房間裡的情景。女孩或許就着暖桌,權充書桌做功課,母親則一副極度疲憊的模樣準備晚餐……這時,今枝感到內心深處糾結起來。在吉田公寓四周打探的結果,讓他注意到另一件異事。一樁殺人案。文代死前一年左右,附近發生一起兇案,據說她也受到警方調查。遇害的是當鋪老闆,西本文代經常出入該當鋪,因而被列入嫌疑名單。但是她並未遭到逮捕,如此說嫌疑應該很快便洗清了。“可是啊,被調查的事情一下子就傳開了,害得她丟了工作,大概吃了更多苦吧。”附近賣香菸的老人以滿懷同情的口吻告訴今枝。今枝通過微縮膠捲查閱這樁殺人案的報道。文代死前一年是一九七三年,而且他知道是在秋天。
很快他便找到相關報道。說屍體是在大江一棟未完工的大樓中發現的,有多處刺傷。兇器推測爲細長的刀具,但並未找到。被害人桐原洋介前一天下午離家未歸,妻子正欲報警。被害人當時身上持有的一百萬元現金不見蹤影,警方判斷應是見財起意,而且是知道桐原身懷鉅款的人所爲。就今枝找到的資料,並沒有關於這起命案告破的報道。賣煙的老者也說,他記得並沒有捉到兇手。
若西本文代真的經常出入那家當鋪,受到警方注意也合乎情理。既是熟面孔,當鋪老闆自然不會防備,而即使是女人,要趁隙刺殺一個人也不無可能。但是,只要被警察找過一次,來自社會的目光自然有所不同。這麼看來,西本母女也算是這起命案的受害者。
7
今枝察覺身旁有人,回過神來,接着咖啡香撲鼻而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穿着圍裙,用托盤端來咖啡,圍裙底下穿着緊身T恤,身體曲線畢露。
“謝謝。”今枝伸手拿起咖啡杯。在這種地方,連咖啡的香味都顯得濃郁起來。“這家店就你們三位照顧嗎?”“是的,大致上如此。不過,我們老闆經常到另一家店去。”穿圍裙的女子拿着托盤回答。
“另一家?”
“在代官山。”
“哦,真厲害,這麼年輕就有兩家店。”
“我們還準備在自由之丘開一家童裝專賣店。”
“還要開第三家?真令人佩服。難道唐澤小姐家裡有聚寶盆嗎?”
“我們老闆真的很勤奮,我們都懷疑她到底睡不睡覺。”她小聲說了這句話後,悄悄向裡面瞥了一眼,然後說聲“請慢用”,便退下了。今枝不加糖、不加奶精地喝了咖啡。比一般咖啡館煮得還好喝。今枝想,也許這個叫唐澤雪穗的女人,是那種相比外表更看重金錢的人,否則做生意不會這麼成功。而且,據他推測,她這種特質一定是住在吉田公寓時便已形成。失去親生母親後,雪穗被住在附近的唐澤禮子收養,禮子是雪穗父親的表姐。
今枝去看過唐澤禮子的住處,那是一幢高雅的日式房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門上掛着“茶道里千家”的門牌。在唐澤家,雪穗向養母學習茶道、花道等好幾項對女子有益的技藝。現在雪穗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女人味,想必就是在那個時期萌芽的。
唐澤禮子仍住在那裡,因此無法在附近毫無顧忌地打聽消息,但雪穗被收養後的生活似乎沒有什麼異狀,當地居民也只記得“有個長得很漂亮、很文靜的女孩”。
“叔叔。”聽到有人叫,今枝擡起頭來。菅原繪里穿着一件黑色天鵝絨連衣裙站在那裡,裙子短得令人心跳加速,露出一雙美腿。“你敢穿成這樣上班?”“不行嗎?”“這件怎麼樣呢?”白衣女子拿出一件藍底的西式上衣,只有領口是白色的,“搭配裙子或褲子都很適合。”“嗯……”繪里沉吟一聲,“我好像有一件類似的。”“那就算了。”今枝說,然後看看錶,該走了。“叔叔,可不可以下次再來?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麼衣服了。”
繪里說出他們事先套好的說詞。
“真拿你沒辦法,那就下次吧。”
“對不起,看了那麼多件都沒買。”繪里向白衣女子道歉。
“哪裡,沒關係呀。”女子親切地笑着回答。
今枝站起身,等繪里換回自己的衣服。這時,唐澤雪穗從後面走出來,“您侄女似乎沒有找到中意的衣服。”“真不好意思,她就是三心二意的,讓人傷透腦筋。”“哪裡,請別放在心上。要找適合自己的東西,其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好像是。”“我認爲服裝和飾物不是用來掩飾一個人的內在,而是用來襯托。因此我認爲,當我們爲客人挑選衣服的時候,必須瞭解客人的內在。”“哦。”“例如,真的有氣質有教養的人來穿,不管是什麼衣服,看起來都顯得高雅非凡。當然……”雪穗直視着今枝的雙眼,“反之亦然。”今枝微微點頭,扭過臉去。她是在說我嗎?這套西裝不合身?還是繪里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繪里換好衣服走過來。“久等了。”“我們會寄邀請函給您,可以麻煩您填一下聯繫信息嗎?”雪穗把一張紙遞給繪里。繪里不安地看今枝。“寫你那裡更方便吧?”聽他這麼說,繪里點點頭,接過筆開始填寫。“您的表真的很棒。”雪穗再度看着今枝的左手手腕。“你似乎很喜歡這隻表。”
“是啊,那是卡地亞的限量款。除您之外,擁有這款表的人我只知道一個。”“哦……”今枝把左手藏到背後。“請您務必再度光臨。”雪穗說。“一定。”今枝回答。
離開精品店,今枝開車送繪里回她的公寓。鐘點費是一萬元。“試穿高級女裝還有一萬元可賺,這份工不錯吧。”“根本就是吊人胃口,下次一定要買東西給我哦。”“如果有下次的話。”說着,今枝踩下油門,他認爲應該不會有第二次了。今天特地走這一趟並非爲了調查,而是想親眼看看唐澤雪穗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況且,接近這家店太危險了。唐澤雪穗這個女人,或許比他想象的更令人無法掉以輕心。
回到事務所,他打電話給筱冢。
“怎麼樣?”一聽到來電的人是今枝,筱冢立刻問道。
“我現在多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指……”
“她的確是個令人摸不清底細的女人。”
“可不是!”
“不過,實在是個大美人,難怪令堂兄會愛上她。”
“……是啊。”
“我會繼續調查。”
“麻煩你了。”
“對了,我想確認一件事,就是向你借的那隻手錶。”
“請說。”
“你真的從沒在她面前戴過它嗎?是不是曾經向她提起過?”
“沒有啊,應該沒有……她說了什麼?”
“也不算說了什麼。”今枝把店裡發生的事大略說了,筱冢發出沉吟。“她應該不知道。”說完這句話,筱冢低聲繼續道,“只不過……”“什麼?”“嚴格來說,我曾經在她在場的時候戴過這隻表。可那個場合她絕對看不到,即使看到,也應該不會記得。”“什麼場合?”“婚宴。”“婚宴?哪一位的?”“他們的。參加高宮和雪穗小姐的結婚喜宴時,我戴的就是那隻表。”“啊……”“但是,我雖然在高宮身邊,卻幾乎沒有靠近過她。最靠近的時候,應該是點蠟燭的時候吧,我實在很難想象她會記得我的手錶。”“點蠟燭……那麼,是我多慮了嗎?”“應該是吧。”
今枝拿着聽筒點點頭。筱冢是個聰明人,既然他這麼說,應該沒有記錯。“真對不起,拜託你這種麻煩事。”筱冢向他道歉。“哪裡,這也是工作啊。再說,”今枝繼續說,“我個人也對她產生了興趣。不過請你不要誤會,不是指我愛上她。我覺得,她背後似乎有些什麼。”“這是偵探的直覺嗎?”“唔,可以這麼說。”
筱冢沉默下來,也許是在思考這種直覺的根據。片刻,他說:“那就麻煩你了。”“好的,我會好好調查。”今枝掛上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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