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琰立時起身,提步就要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卻又折返回來,“昕兒同陸先生也算有交情,陸先生很少稱讚人。唯獨對你讚不絕口,當初能請得陸先生入宮爲聖上講學,也是昕兒的功勞……”
“說這些做什麼?”沈昕娘歪着腦袋問道。
方琰轉而道:“當初陸先生本想在草堂寺授課,是昕兒提議他建草堂書院,如今他不在了,草堂書院卻仍舊在。當初他建草堂書院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他,朝廷絕不干涉草堂書院。草堂書院運行全靠陸先生和賀先生執掌,陸先生不在了,賀先生年事已高,草堂書院是陸先生的心血,對朝廷也有非凡意義,決不能讓陸先生的心血付之東流。”
沈昕娘聞言,連連點頭,“是。不能讓陸先生泉下難以安心。”
“我的身份不宜干涉草堂書院的事務,昕兒與賀先生交情不淺,如今還要勞煩昕兒,多多照顧草堂書院吧!”方琰認真說道,“我且將陸先生的事情查個明白!”
沈昕娘見他似乎是猜到了什麼,如今還不明瞭,不急於表露,便點點頭。答應下來。也算是幫他將旁的事情料理好,免他分心。更是幫助陸先生完成遺願,告慰陸先生在天之靈。
方琰不知究竟想到了什麼,見沈昕娘答應下來,便忙不迭的出了府。
沈昕娘獨自臨窗,默默坐了許久,緬懷已經不再了的陸先生,回憶着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她和丹心在草堂寺的竈房裡做飯,那個儒雅的老先生站在門口。垂涎三尺,神色激動,卻又分外尷尬不好意思。
丹心拿了剛出爐的栗子酥給他,他便連燙也顧不得,大口吃着。
一份美食就能收買的人心,當是多麼淳樸如赤子一般的心?這樣的人,怎麼會有人能狠心對他下的了手呢?怎麼能狠心謀算一個與世無爭,連帝師這般名利雙收的位置都幾次推拒淡泊之人的性命呢?
她握緊了自己的左手,她能喚出天賜珍寶的陰陽泉眼,她能醫治任何疑難病症,只要人還未死,她就有信心一試。
可陸先生被發現的時候,已經爲時晚矣,她得知死訊之時,陸先生更是已經冷硬了。便是她握有陰陽泉眼,卻也救不了那般可愛可敬的老先生了。
她長嘆一聲。窗外天寒,她嘆出的氣息化作嫋嫋白煙,隨風飄散。
做不了更多,就做好能做的吧,陸先生的心血,不能白費。
“金香,備車。去草堂書院看看。”沈昕娘緩緩吩咐道。
丹心和金香陪在沈昕娘身邊,她們都不是第一次到草堂書院裡來,可此時馬車裡安安靜靜,誰都沒有說話,就連嘴巴不停的丹心,此刻都是緊抿着脣,一言不發。
還記得她們上一個冬天前來的時候,乃是爲沈家的郎君們說情,前來尋陸先生。那時候雖受沈尚書逼迫,但心情卻是無比輕鬆的,那時候還可以期待着在草堂書院遇見陸先生。
可此時,這個盼頭卻是完全沒有了,再也不能在草堂書院裡見到陸先生了,這世上,再也沒有那般的陸先生了。
沈昕孃的白皙的臉頰上都透着分外的凝重,沒有一絲輕鬆之意。
馬車停穩,金香率先跳下馬車,小心翼翼的和站在車頭的丹心將沈昕娘扶下。草堂書院一個個院落之中傳來隱隱約約的讀書聲,因有高大的樹木,層層房舍掩映,聽的不甚清晰。
沈昕娘靜靜站了一會兒,像是在專注的聽着這讀書聲一般,好一陣子沒有動。
大雪快化光了,可風仍舊是淒寒的,丹心上前爲沈昕娘緊了緊肩上披風,她才猛的輕嘆了一聲。
“娘子?”丹心擔憂喚道。
沈昕娘搖了搖頭,“走吧,去看看賀先生。”
草堂書院的小童引着她們往賀先生的院子裡去。剛跨進院子,便嗅到一股微微有些嗆的味道。
幾人微微一愣,靠近上房才瞧見,賀先生正坐在簾籠半卷的正房裡頭,抱着個火盆,一張張一卷卷的再燒着什麼。
沈昕娘立在門口輕喚了一聲,“賀先生?”
賀鑄微微一愣,擡起袖子抹了抹眼睛,才轉過臉向門口望了過來,“沈娘子,沈娘子來了?”
他顫了兩顫,險些沒站起來,沈昕娘連忙跨步進門,“先生快坐下,先生這是在做什麼?”
賀鑄長嘆了一口氣,擺擺手,叫小童離去。
蕭瑟的院中也沒個伺候的人,門口只站着沈昕孃的丫鬟。並不十分溫暖的上房裡頭,也唯有一老一少兩人對坐。
“我已經知道了。”賀鑄幽幽長嘆了一聲,“他竟走在了我的前頭,先前沒有遇見沈娘子,沒有來草堂書院的時候,我瞧他哪兒都不好,一無是處,憑白頂着大儒的名聲。可相處之後,才發現,他這人,優點甚多。我年長他十幾歲,原想着,我定要將餘生都留給草堂書院,我走了,他還能繼續看顧着這書院,可不曾想……”
賀鑄說着,滿是皺紋的臉上便是一片悲慼,他擡起袖子,沾了沾眼睛,手中的信稿又投進火盆之中。
“先生節哀……”沈昕娘也嘆了口氣,更多安慰的話卻是說不出,她心頭亦是酸澀難過,可看到賀先生年邁傷心的模樣,更甚是不忍,“草堂書院乃是陸先生的願望和心血,陸先生不在了,但草堂書院仍舊在,陸先生的願望,我們這些活着的人,應當幫他繼續下去。”以節匠巴。
賀鑄連連點頭,“我知道,我雖然年紀大了,可經沈娘子醫治之後,這身體卻是越發的好了,我這餘生,都不會離開草堂書院!”
沈昕娘立即起身,退了一步,對賀鑄躬身行了大禮。
賀鑄嚇了一跳,伸手將手中書信全投進火盆之中,火盆裡突然竄起的火苗險些燒了他的眉毛,他卻顧不上那個,着急忙慌的說道:“沈娘子怎可拜我?拋卻娘子王妃身份不論,娘子乃是老朽的救命恩人,唯有老朽向娘子行禮,老朽倚老賣老,不多禮也就罷了,娘子怎好如此羞煞老朽!”
沈昕娘卻面色十分鄭重的說道,“草堂書院乃是爲天下學子,爲朝堂社稷。先生當初來草堂書院,是應妾身所求,不好拒絕,如今甘願留下,奉獻畢生,令人敬仰,妾身之禮,爲草堂書院,更爲天下學子。”
賀鑄連忙將沈昕娘扶起,“娘子這話,令老朽慚愧呀!我適才將脾氣古怪一身倒刺時候,寫給陸先生的書信,盡都燒了,他泉下閒來無事也可讀讀信來解悶了!不知會不會在泉下氣的暴跳如雷。”
這自然是玩笑話,兩人都在悲慼中,略略莞爾,沉悶的氣氛總算輕鬆些許。
“娘子這時候來草堂書院,就是將草堂書院拜託給老朽之意?”賀鑄站直了身子,似乎是爲了顯示自己雖年邁,卻仍舊康健。
沈昕娘頷首,“妾身便是不來,相信賀先生也定然會盡心盡力,妾身來,便是來幫助先生的,若有妾身能助一臂之力的地方,妾身定然不會吝惜。”
賀鑄聞言,不由有些皺眉,“陸先生同我說過,草堂書院雖設在京城,但卻是民間書院,在設立之初,便說好了,朝廷不來干涉,不論招收學生,還是講授內容,皆由草堂書院自行安排。”
沈昕娘點頭,“先生說的不錯,所以我來,並非是代表齊王而來,只是作爲陸先生曾經的舊友而來。賀先生,不會將我逐出門外吧?”
聽聞此言,賀鑄才放下心來,摸着直垂倒胸前的白鬍子道:“如此,便歡迎之至,掃徑相迎還來不及,哪裡有將沈娘子往外趕的道理?”
沈昕娘福了一禮,“煩請先生帶我在草堂書院裡看一看吧?”
賀鑄作請,兩人一前一後向草堂書院學生們聽課的院落走去。
草堂書院的學生不少,除了京城的學子以外,還有許多從外鄉趕來的,草堂書院根據不同的學識水平年紀,將學生們分開授課,凡讀書之時,學生們不得隨意外出,唯有休沐方能出去自由活動。因需得準備學生們住宿之地,草堂書院佔地有限,還有許多慕名而來的學子,因爲書院容量有限,而被摒除在外,未能入院讀書。
能像沈尚書家的兒子一般,交了更多束脩而借讀的畢竟是少數。
爲不打擾學生們讀書,沈昕娘和賀先生只是略轉了一圈,離得很遠看了看。
書院的環境很好,有池塘,百年甚至千年的古樹,清幽的花徑,錯落的假山石階,倒真是靜心讀書的好地方。
兩人正要轉走,恰逢授課的先生講完,起身離開課堂,裡頭的學生恭送先生離開之後,或坐下來繼續讀書,或三三兩兩的夾着書冊走到教室外頭。整個書院的氣氛十分儒雅和諧。學子們連說話的聲音都是十分輕微。
沈昕娘略點了點頭,同賀先生走遠。兩人走在草堂書院縵回的廊腰裡,賀先生看了若有所思的沈昕娘一眼,輕緩道:“沈娘子今日來,又特地看了看書院的情況,不是無的放矢吧?沈娘子若是有什麼打算,不如同老朽說上一說?”
沈昕娘頷首,“只是個不甚成熟的想法,一開始未講明是怕不適宜,惹得先生嘲笑。先生既然相問,妾身便說了。”
賀先生摸着垂倒胸前的鬍子,點了點頭,“沈娘子不必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