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陛下靜靜地站在原處。
國王陛下不坐下,其他人自然也不坐下,只能和國王陛下一樣望向高臺那邊。
國王陛下心情很複雜。從新人賽結束那天開始,他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如果他的孩子和以前那樣不學無術、毫無天賦,那麼他的孩子會永遠活在他和文森的庇護之下。
可是,一旦他展現出過人的天賦,即使他自己不想,他身邊的人也會引導他去想。
愛德華、凱希、迪亞、亞瑟——這些都是實力或背景非常強的人,他們早早就站到了樊冬那邊。還有就是雅各親王。雅各親王的出現會讓樊冬意識到很多東西,比如他敬愛的、信任的爸爸,其實也有不堪的一面。
對的,他妒忌過雅各。明明有那麼多機會可以替雅各洗清冤屈,他卻從來沒有考慮過!
因爲他樣樣都比雅各出色,他們的父親眼中卻只有雅各。在那個時候,他是妒忌的,當然,他從來沒想過去爭奪國王之位,他始終認爲那應該屬於他們的大哥。他親眼看着父親把雅各寵得無法無天,甚至足以和作爲第一繼承人的長兄抗衡。他們的大哥能力出衆,做事不偏不倚,是個非常正直的人,對待弟弟們也非常寬容。
可是這麼一個好兄長,卻因爲父親的偏寵而死在逆臣手裡!
所以,他爲什麼要替雅各說話?
即使那不是雅各的意願,那些逆臣卻是打着雅各的名義來做那些事。
國王陛下心中有些悲傷。
一直以來他都在避免自己三個兒子重蹈覆轍,事情卻還是不知不覺地往那個方向滑去。不同的地方在於,他的長子不像他的長兄,他沒有長兄的能力,沒有長兄的胸襟。而他的小兒子,似乎越來越出色了,從前兩年那個需要僞造天賦的無天賦者,變成了如今的真正的初階二段——這中間,只花了不到半年!
他一力避免的事情,一瞬間來到眼前。
國王陛下始終穩穩地站在前方。
文森心裡涌動着不安。
他忍不住上前伸出手,恭恭敬敬地說:“父王,還是坐下吧,坐下也能看。您身體不好,不能站這麼久。您不坐下,其他人都會站着……”
國王陛下轉頭看了眼文森,又看了眼身後陪他站着的貴族們。他說:“站一站,不要緊。”
文森說:“黛娜夫人剛剛恢復——”
國王陛下聞言,望向一旁的黛娜夫人。黛娜夫人輕輕含笑:“陛下,還是坐下吧。科林一定不希望你看他的祝詠看得累壞了身體。”
國王陛下這回到了座位上。
文森暗暗握起了拳頭。
一樣的話,黛娜夫人他們來勸,國王陛下就聽得進去,他來勸,國王陛下卻從來都不聽。真的是因爲他是第一繼承人,纔要求得這麼嚴格嗎?要是他不是第一繼承人了呢?
文森僵立原地。
一雙柔軟的手悄悄按上他手背。
文森轉頭看去,竟是未婚妻的好友夏莉,她漂亮的眼底這一刻褪盡了嫵媚,只餘下濃濃的擔憂。夏莉是個長相明豔的美人,和凱瑟琳完全不一樣。凱瑟琳因爲突然被長老會安排去檢查稅務,沒能趕回來參加百獸節,夏莉受凱瑟琳之託來當他的女伴。
夏莉和凱瑟琳,真的很不一樣。
文森心中一軟,和夏莉一起落座。
夏莉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爲,大大方方地坐在文森身邊。
高臺之上,祝詠已經開始。
不知是怎麼回事,明明開始一段詠唱聲音非常小,卻出奇地讓所有人安靜下來。那詠唱聲彷彿就在每一個人耳邊響起。
原本已經坐下的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月影草動了!
月影草真的動了!
漸漸地,在廣場上回蕩的不僅僅是詠唱聲!有樂器的聲音在應和!
可是,並沒有人在彈奏。
是月影草在應和!
每個人的呼吸都有一瞬的靜滯。
明明詠唱一直在持續,他們卻覺得每一句都那麼緩慢。等一句唱完後,他們又覺得結束得那麼快,恨不得再慢上一百倍!
“好香!”
有人終於忍不住開口打破沉寂。
“花開了!”
有人高喊。
不是一朵花開了,不是兩朵花開了,而是所有花開了!
在月影草舞動得最快的一瞬,花都開了!
是祝詠!是真的祝詠!
是祝詠之力!
廣場之中年歲已高的人突然淚流滿面,跪倒在地:“仁慈的大地之神啊,您終於願意原諒您的子民了!”
有人突然越過人羣,高聲喊:“給我鼓!”
一面大鼓被擡到高臺之下。
那人哈哈大笑:“我的小科林,我來爲你打鼓!”
這人兩鬢斑白,面容卻十分年輕,彷彿曾經從地獄裡走了回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奪去他的生命力。
他笑聲洪亮,卻並沒有打斷祝詠。
咚!
第一聲鼓聲響起,所有人的心都顫了顫。
定神看去,才發現那竟是許久不曾踏足王都的霍伯格公爵!
霍伯格公爵居然親自爲科林·萊恩打鼓!
在大鼓的兩側,不知道什麼時候站開了兩排壯漢,一個年輕人站在一側做了個手勢,壯漢竟赤着胳膊作出了整齊的動作,踏步、甩膊!
踏步、甩膊!
這是王都,這是繁榮的王都,他們卻那麼專注,彷彿回到了村莊,回到生產莎紙的地方!
踏步、甩膊!
感謝大地之神,賜予我們莎草!感謝大地之神,賜予我們生命!感謝大地之神,賜予我們希望!
明明只是單純的腳踏聲,氣勢卻與鼓聲不相上下。
可無論是鼓聲還是腳踏聲,又緊緊地依附在詠唱之下,連半點都不曾超越。
每個人心都像有無數雙腳在踩踏,誰說他們科林殿下是廢物!誰說他們科林殿下不學無術!
這是他們最可愛的王子!
這是他們最厲害的王子!
連大地之神都降臨了!
不知是誰先喊了出口:“科林殿下!科林殿下!”
叫喊聲再一次如潮水般漲起,竟比國王陛下站出來時持續得更久。
一直到祝詠結束,廣場上的人們才發現自己聲音啞了,手腳麻了,脖子更是仰得僵硬。
結束了?這就結束了?
這麼快?
怎麼會這麼快?
所有人都注視着高臺,可樊冬幾人並未停留,祝詠一結束後就離開了高臺。盤旋在廣場上空的鳥兒們彷彿也意識到祝詠結束,撲棱着翅膀四散開去。等天上飄下少許的白羽,許多人才意識到天上竟有那麼多鳥兒聚攏過來。
百鳥齊至,百花齊放。
祝詠之力!果然是祝詠之力!
廣場上頓時騷動起來,有痛哭的,有大笑的,有歡呼的,有呆立的,連禮儀官都沒能回過神來,傻傻地站在原地,忘了要宣佈下一個環節的開始。
下一步安排是什麼來着?
精彩的歌舞?能有多精彩?聽過那樣的祝詠,哪還要看什麼歌舞?把歌舞和祝詠安排在一起,簡直是侮辱!是對科林殿下的侮辱!是對祝詠的侮辱!是對大地之神的侮辱!
禮儀官猛地回過神來,臉色白了白,跑過去向文森請示該怎麼辦。
文森心中煩躁,面色卻只能保持平和:“按原計劃安排!”現在改?現在怎麼改?
科林·萊恩!
科林·萊恩!
禮儀官趕忙去通知負責歌舞表演的人。
哪知對方卻正在收拾東西。
禮儀官說:“不行,你們這是做什麼?快上臺,馬上就上臺。”
負責人說:“不,我們不表演了,現在沒有人會看我們表演。”
禮儀官說:“你管有沒有人看?你們只要上臺就可以了。”
“不!”這次的聲音來自負責人背後的歌者和舞者們,“我們不上臺!”
他們都爲這次百獸節準備了很久,可是在經歷完剛纔的祝詠之後,他們只覺得自己淺薄的歌舞根本不能算歌,根本不能算舞!真正的歌,應該像剛纔那樣,唱到每一個人心裡!真正的舞,應該像剛纔那樣,每一步都勃發着生的力量、生的渴望!
真正的歌,真正的舞,應該到真正的生活中尋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爲了取悅貴族做出柔媚的姿態!爲了取悅貴族唱出阿諛的奉承!
他們不去!
他們不會再唱那樣的歌!他們不會再跳那樣的舞!
文森殿下那麼寬仁,應該不會怪罪於他們纔對。
禮儀官看着那一張張認真到極點的臉,大腦有一瞬的暈眩。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殿下,完了。
文森聽到禮儀官的彙報時,臉色都青了。只是一場祝詠而已,只是一場走過場的祝詠而已,爲什麼會這樣?
科林·萊恩!都是因爲科林·萊恩!
文森風度盡失:“那就讓他們滾,讓他們都滾!”
這時一隻手又覆上他的手背。
第二次。
文森轉過頭,看向眼含擔憂的夏莉。
夏莉說:“殿下,讓我去勸說他們吧。他們只是一時沒有想明白,我去勸說他們,他們一定會以大局爲重的。”
聽到夏莉說出“大局爲重”四個字,文森頓生知己之感。沒錯,他顧的是大局,樊冬卻只圖自己痛快!
其他人都眼瞎!
文森目光和煦地望着夏莉:“那就麻煩你了,夏莉。”
夏莉朝他露出笑容:“能幫上殿下的忙是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