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
老幹部家屬院筒子樓門前的空地上積滿了白雪,偶有幾串大大小小的腳印。李瓚低着頭從雪地上走過,沒有打傘。雪花落滿了他的頭髮和肩膀。
他快步走進樓道,無心拍打身上的雪,幾大步上了二樓,一轉彎,人停了一下。陳鋒裹着軍大衣,一邊抽菸,一邊冷得跺腳,等在他家門口。
李瓚腳步頓了頓,說:“指導員。”“回來了。”陳鋒擡手把菸蒂摁滅在覆滿白雪的欄杆上。
走廊上亮着昏黃的感應燈,水泥地面上也早已落了層薄雪。
“你來多久了?也不打個電話。”李瓚掏鑰匙開門,開了燈。
陳鋒跟着進屋:“你那工作,忙;我也不好打岔。等一會兒也不要緊。樑城今年是見了鬼了,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下雪。”
“倒春寒。”李瓚把鑰匙丟進玄關櫃子上的碗裡,進客廳打開電暖爐,說,“你先烤火,我給你弄杯茶。”
陳鋒坐下,在暖爐上搓着快凍僵的手,問:“你爸呢?”
“回江城了。”李瓚的聲音從廚房傳來,“爺爺奶奶身體不大好,他回去有個照應。”
“你要是想調回江城,也可以。羅戰說在那邊給你弄個文職。”陳鋒說,“你現在幹部身份保留着,不可能永遠在外頭做義工。退也別想,組織不會同意。”
李瓚沒答話。
陳鋒看向客廳一角的桌子。桌子上堆滿了書,化學品分析,電路解析……還有一堆電線、塑料、金屬、化學粉末,外加剪刀鑷子之類的小工具。
陳鋒心裡頭不好受。
還想着,李瓚端了杯熱茶出來遞給他。
陳鋒接過茶喝一口,又下意識地瞥了眼那桌子,還來不及看仔細,李瓚一條圍巾扔上去,把桌子蓋得嚴嚴實實。
陳鋒也裝沒看見,說:“身體情況怎麼樣?”
李瓚說:“挺好。”
“耳朵呢?”
“老樣子。”
他明顯不想多說,陳鋒也啞口。
陳鋒放下茶杯,默了陣兒,掏出根菸抽,想起什麼,又遞給李瓚一隻。
李瓚拒絕。
“還是不抽菸?”陳鋒淡笑了一下。記得當初李瓚對他說,抽菸是一種精神控制。他拒絕這種控制。
“別想多。”李瓚說着,在他旁邊坐下,一起烤火。
陳鋒臉上笑意消散,抽着煙,吐出好幾個菸圈了,說:“我從羅戰那裡找到去年九月二十六號的密封檔案了。”
李瓚低頭看着電暖爐,搓動的手僵了一下,卻是看不見神情。他肩上的頭髮上的雪已經化了,衣服上留下點點水漬,頭髮也幾簇簇的擰在一起。
……
陳鋒三番五次跑去江城找羅戰,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纔看到了去年的絕密檔案。
那天,拆彈兵李瓚在擊斃第一個女性自殺式爆炸襲擊者後,引爆器意外觸發。他在逃離之時卻發現了第二個男性襲擊者。
拆彈兵衝上去試圖控制對方,阻止其引爆炸彈。
前一個爆炸將人震倒,四周一片狼藉。受傷的拆彈兵與襲擊者扭打成一團,然而一番搏鬥之後,因體力不支沒能卸下炸彈。眼看即將引爆,拆彈兵拼死將襲擊者衝撞進路邊的廢棄民居里,拉上門逃出。就在那一瞬,炸彈爆裂。
拆彈兵當場昏迷。而事後,東國軍方在廢棄民居內發現了多具碎裂的屍體。待拼湊起來,除了襲擊者,還有躲藏在內的一家六口人——一對年輕夫婦,三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
東國軍方徹底封死了消息,維和總部也設置了絕密,並對李瓚隱瞞了一切。
“原本是該瞞住的。但是,”羅戰說,“從李瓚醒來之後的反應看,他自己知道。”
“現場血量最多的地方是在門旁的牆壁上,也就是那一家人躲藏的地方。由此推測,很可能李瓚在拉上門回頭跑出去的一瞬間,看到了躲在門旁邊的一家人,六個人。或許還跟他們眼神對視了。……可那瞬間,來不及反應,什麼都來不及了。”
“或許就是那一瞬給他心理的衝擊太大,他沒能在接下來的瞬間做出一個特種兵正確的反應——衝刺跑遠,斜向躲避,或者撲倒匍匐。才傷得那麼重。”
……
陳鋒嘆一聲:“你爲什麼跟心理醫生都不講實話?你不說實話,誰能幫得了你?”
李瓚說:“都無所謂了。”
“真無所謂你會自己跑去美國找傑克遜醫生?桌子上還擺着這些東西?”
無言。
陳鋒說:“阿瓚,你不知道那個屋子裡有人。而且,如果不是你,那天新聞裡寫的13個軍人受傷,就不是受傷,而是死亡了。”
可李瓚沒聽見,他腦子裡轟了一聲。
他深低下頭,雙手緊緊握起,眉心皺着,竭力抵抗着突如其來的一波耳鳴。
時而嗡嗡作響時而轟隆雷鳴,震得他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
陳鋒說的話他一句都沒聽到。
直到幾分鐘後,他才緩緩鬆開緊握的雙手,有些虛脫地喘了口氣。就聽陳鋒說:“阿瓚,你是爲了救人。”
李瓚說:“目的正確,不代表結果就是正義的。”
陳鋒道:“你啊,太過心善心軟。我有時甚至希望,你能再強硬一點,再冷酷一點。”
李瓚很久沒說話,末了只說一句:“我現在也過得挺好。”
他說完,知道陳鋒不信。
至於他自己信不信,他不知道。
……
下了一夜的雪。
早晨起來,外頭的世界銀裝素裹,潔淨雪白。
李瓚早早趕去派出所值班。
今天是元宵節,又是下雪天。街上沒什麼人,整座城市的氣氛都有些慵懶倦怠。
到了派出所,同事們的精神頭兒也不是很足。一早上沒什麼急事處理,幾個民警協警都歪在辦公室裡烤火閒聊,抱怨樑城今年反常的寒冷氣候,吐槽工作辛苦掙錢少。
李瓚是特殊外派來的新人,上崗沒幾天,且他本身話不多,並沒參與進去。
中午休息的時候,幾個同事趴在桌上睡着了。
辦公室內安靜無聲。
他有些坐不住,出門去走走。
路上車鳴汽笛,人聲喧囂。
可能因爲下雪後空氣清新,那些聲音他聽得很清楚。
李瓚一路走着,不知不覺,走到一個熟悉的路口停下來,擡頭一看,對面是樑城衛視電視臺大樓。
他站在路邊,望着那棟樓看了一會兒,轉身往回走。
半路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前,要過馬路。
他插兜等着紅燈,有些漫不經心。
交通燈轉綠,他拔腳走上人行道。冷風吹過來,他眯着眼微微低下頭禦寒,不經意回頭多看了一眼身後樑城衛視的方向。
再回頭時,心底一驚。
宋冉正從對面走來。她回望着自己的身後,扭回頭時小臉黯然失落,再一擡眼撞上他的目光,她亦是一驚,微微瞪圓了眼睛。
兩人目光相交對視着,朝對方走近,在馬路中心相遇上。彼此都有些張口結舌。
“你……”宋冉手從兜裡掏出來,前後指了兩下,卻不知指哪兒,也不知該說什麼。
李瓚先笑了,溫言道:“你怎麼在這兒?”
“我……”她不好說她午休出來散步,一不小心走去了白溪路派出所,“我出來見個朋友。你呢?”
“辦點兒公事。”
“你……”她剛開口,他臉色微變,拉住她手臂往身前一帶,她一個趔趄差點兒撞去他懷裡,但他已迅速退後一步讓了個位置給她。
原來,信號燈變了,她身後車輛飛速而過。
寬闊的大馬路上,車流飛馳。
他和她站在路中間的黃線上,像海中一葉孤島。
毫無緣由的,她忽然笑了一下。
“笑什麼?”他始終低頭觀察着她的表情,輕聲問道。
她話裡帶着笑聲:“我們倆站在這路中間,被困住了。好傻啊。”
李瓚擡頭看,又回頭瞄。隔着密集的車流,道路兩邊人來人往。兩大羣行人聚在路邊等綠燈。只有他倆漂在路中央。
他忽也莞爾一笑,說:“是啊。”
宋冉說:“我以前趕綠燈的時候,有時也會卡在路中央,然後就覺得超級尷尬。不過,兩個人一起的話……”
她聲音漸小,話也沒說完,最後幾個字被滾滾的車輪聲吞掉了。
李瓚沒聽清,稍稍低下頭,問:“不過什麼?”
她看着他靠近的側臉和耳邊的助聽器,輕輕垂下眼睛,說:“不過,我很少這樣,也就一次。”
“噢。”他直起身子,點點頭。
這時,人行道上再次亮起綠燈,指示燈上綠色的小人兒擺動手腳開始走動。道路兩旁,人潮相對着涌了過來。
他和她互相對視,目光安靜了一瞬。
宋冉指指路邊,說:“我要過去了。”
“嗯。”李瓚下巴指指反方向,說,“我也要走了。……嗯,元宵節快樂。”
他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宋冉愣了愣,噗嗤一笑:“對哦,今天元宵節。你也快樂。”
“嗯。”
來往的行人在兩人身邊擦肩而過。人影穿梭,劃過他和她相對的視線。他始終目光不移,看着她,忽問:“你吃午飯了嗎?”
……
十字路口正好有家不錯的茶餐廳,李瓚和宋冉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李瓚把菜單遞給她,說:“看看喜歡吃什麼。”
宋冉瞧着菜單,無意識拿鉛筆戳着臉:“白芷燉魚頭,要麼?”
“行。”
宋冉打了個勾,又問:“白灼菜心?”
“好。”
“這邊的米飯是一小鉢的,你要幾碗?”
李瓚看了下鄰桌的米飯,說:“兩碗。”
宋冉寫了個“3”,說:“夠了。”
“就兩個菜?”
“點多了吃不完。”
李瓚拿過菜單,勾了個豉汁蒸排骨和流沙包,又問:“想吃甜品嗎?”
宋冉猶豫半刻,忽然眉心一展,說:“芝麻糊煮湯圓吧,今天元宵節。團團圓圓。”
李瓚原本只是想讓她吃甜品,聽她這麼一說,自己也來一碗,寫了個“2”。
李瓚把菜單遞給服務員了,對宋冉說:“你還是老樣子,一直都這麼客氣。”
在加羅城的時候就是。吃烤肉那次,她也是各種不願多點,後來還是他給她加的飲料。
宋冉說:“我是不願意浪費。”
李瓚沒在這個話題上深究,只是彎了彎脣角。
窗外稀薄的陽光照在他臉上,有種淡淡的舊時光的味道。
宋冉又看見了他耳朵上助聽器折射出來的光,說:“能恢復好嗎?”
“什麼?”
宋冉指了下耳朵。
“聽力沒什麼問題。”李瓚說,“有時候周圍太吵,取下來,能安靜很多。像我現在要是不想跟你講話了,摘了就好了。”
宋冉原還有些憂心,一秒被他逗得輕笑起來。
李瓚看着她笑,手指無意識在桌面上劃了幾下,終於問:“你……那次受傷了吧?”
他還記得那天的第一次爆炸後,她倒在地上,臉色慘白雙眼緊閉的樣子。
他不太舒服地皺了下眉,將那絲記憶撇去。
宋冉說:“眼睛傷了點兒,但不是很嚴重,很快就好了。”
李瓚不經意看住她的眼睛,和以前一樣澄澈透亮,黑白分明。
“你呢?受傷嚴重嗎?”
李瓚搖頭:“沒什麼事兒。”
“那就好。”她信了,又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之後不久就回來了。”李瓚低頭拿手指搔了下額頭,“你呢?”
“我也是,剛好記者輪換。”
李瓚聽言,微笑道:“最近總在電視新聞上看見你,好多次了。”
宋冉抿脣笑:“都是因爲照片拿獎了。”她手指一下一下撥弄着筷子,說,“對了,跟你講哦,我現在在向獨立記者發展,可以自由地做很多事,還能選自己感興趣想要關注的題材。”
李瓚眼裡含着笑,認真聽着她的話,真心地說:“挺好的。”
她點頭:“嗯。不過,有時覺得這個社會真現實,只因爲一張照片成功了,就能獲得很多。太結果論了。我反而覺得……”她心裡忽隱痛了一下,說,“一件事情,起初真實正確的目的和過程比較重要。拿結果去反推初心,有些偏頗。”
李瓚聽言,沉默半刻,說:“我曾經也這麼想,但現在覺得,有些時候正確的目的並不能給錯誤的結果一個豁免權。錯了就得擔責,不論初心多麼良善。”
宋冉安靜了一瞬,垂下眼眸,輕聲道:“可……因爲錯誤或者不完美的結果,而徹底否定或歪曲一個人原本好的初心,有些殘忍。”
李瓚想着這句話,一時沒做出回答。
服務員上菜了。
李瓚舀了一碗清魚湯給她。
“謝謝。”宋冉慢慢地喝了幾口,擡眸,“對了,羅政委,江林他們呢?”
“羅政委剛回來,江林估計下個月吧。”
“哦。”宋冉點點頭,隔了幾秒,又問,“江林現在還抓雞麼?”
李瓚一愣,笑了下:“應該還抓吧。聽說是新開闢的一塊地。”
“換駐地了?”
“嗯,加羅也開戰了。駐地往南挪了60公里。”
“哦,”她忽又想起來,“本傑明他們呢?”
“受了點兒傷,回美國了。”
“你們還有聯繫?”
“有。上次去美國,還見了他一面。”李瓚看她一下,“他還問起你了。”
“誒?”宋冉眼睛微瞪,“問我什麼?”
“也沒什麼,就說好不好,過得怎麼樣之類的。”
“……噢。”
“那個叫薩辛的記者還好嗎?”李瓚問。
提到薩辛,宋冉又笑了:“他沒事,早就搶救過來了。”
“那就好。”李瓚說,“是你救了他吧。”
宋冉正吃着湯圓,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那天發生的很多事,她都刻意避免了回想。
她含着湯圓,含糊地“唔”一聲。見他還沒動甜品,提醒:“這個湯圓很好吃,你嘗一下。過會兒涼了。”
李瓚舀了一顆含進嘴裡,又軟又糯,不會過分甜膩,味道正好。
“好吃吧?”
“嗯。好吃。”
“你會在現在的崗位做多久啊?”
“目前不確定。至少現在……”他目光移向窗外,“還不錯吧。挺輕鬆的。”
“也是。在軍隊裡都沒有自己的時間。”宋冉真切地說,“迴歸生活挺好的。沒有誰一定要爲某一件事付出一生。”
李瓚聽着這話,沉思了會兒,問:“你還會去東國嗎?報道,之類的。”
宋冉捏緊湯匙,擡眸微笑:“不會吧,暫時。現在手頭的工作還蠻多的,抽不出時間。”
“也挺好。女生一個人在外面跑,還是容易受傷。”
“嗯。我媽媽一直都不同意我去東國,說在國內發展,好好關注國內新聞,也是一樣的。”
“對。”李瓚說,“認真做事,並不需要拘泥在某個特定的地方或環境裡。”
宋冉點點頭。
一頓飯吃完,已過了下午一點。
李瓚結的賬,宋冉這次沒說AA:“下次我請你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好啊。”
走出餐廳,兩人在路口分別。
李瓚說:“下次見了。”
“嗯,下次見。”宋冉衝他招招手。
她隨着人流走向路對面。走了幾步,沒忍住回頭看,他也在過馬路,側影高高的,中午淡淡的光線灑在他頭髮上。
李瓚隨着人羣走到路邊,這才扭頭看了一眼十字路口的斜對面。宋冉已經過了馬路,走遠了。
他收回目光,手落進兜裡,繼續往前。走過兩棟樓房的縫隙,有風吹過。
他心底安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