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坦然,真摯,帶着充分的尊重與重視。
宋冉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瞬腦子短路,差點忘了要問什麼。
她匆忙低頭看筆記本,手中的筆紓解壓力似的在第一個問題下劃下兩道橫線,重新問:“您在這次行動中主要負責的任務是什麼?”
李瓚回答:“排雷,拆彈,防爆。”
“排雷具體是指?”
“在地雷區清出一條路。”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區的雷全部清除乾淨。”
“實際操作難度很大,通常不這麼做。地雷安裝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離區就行。”他回答問題時,很認真看着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時那個溫和愛微笑的阿瓚要嚴肅些許。
宋冉迎着他的注視,努力集中注意力:
“您覺得這項任務的危險係數有多大?”
“可以說簡單,也可以說危險。操作熟練後,只需按部就班進行。但找雷的過程很漫長枯燥,容易懈怠粗心。”
她點點頭,手臂因爲始終舉着話筒而有些酸澀:“除了這些,你們在東國執行維和期間,還有其他種類的任務方便透露一下嗎?”
“主要還是保護平民、無國界醫生、紅十字會……”李瓚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話筒;他稍稍調整一下坐姿,順手將話筒從她手中抽出來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內部安全隱患,如炸彈,自殺式襲擊……”
他一套小動作做得很自然,雙目仍注視着她,平靜講述着。
她的心卻像微風經過的湖面,起了絲漣漪。她又低下頭看本子了,短暫調整後擡起頭重新看向他,繼續下個問題。
採訪不長,七八分鐘就臨近結束。
只剩最後一個問題,“會參與戰爭嗎?”
“目前不好下定論,看局勢變化。如果參與,需要得到東國政府授權。現階段做的還是國際援助和維和方面的事情。”
他答完後,平靜地和她對視兩秒,繼而緩緩一笑,放鬆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說:“沒記錯的話,這是最後一個問題?”
“你記性真好,是結束了。”宋冉鬆了肩膀,“謝謝配合。”
“客氣。”他把話筒遞給她。她接過來,關掉開關。
“沒事兒了。你可以走了。”她說着,轉身蓋上筆帽闔上筆記本捲起話筒線。
李瓚沒走,指了下三腳架和攝影機,說:“這個要收麼?”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李瓚指着一個按鈕:“關這兒?”
“……嗯。”她點點頭。
他關了攝像機,蓋上蓋子,一手抱起攝像機,一手抓住三腳架。她見狀,上前幫忙:“順時針擰……”
她不小心撞上他的手,觸電般立刻收回。
他彷彿沒注意,很快將儀器和架子分離開。
宋冉接過攝像機裝進包裡,李瓚折起三腳架,隨口問:“能採訪你一下麼?”
她被這話逗得一愣:“什麼?”
“你們臺裡就你一個人在加羅?”
“對啊。”
李瓚想了想,說:“我看電視裡,演播室切換外景,直播連線。室外得要兩個人吧。一個負責拍,一個負責講。”
“一個人也行的,”宋冉笑道,“調好鏡頭就可以,跟自|拍差不多。”
“所以出鏡、導播,都是你。”
“嗯。”宋冉把話筒錄音筆等雜七雜八的東西收拾好,說,“攝像,編輯,衛星傳送……也都是我。”
他把三腳架摺好了遞給她,忽而一笑,說:“你跟看上去的不太一樣。”
她愣了愣:“什麼不一樣?”
他卻沒說,只是笑了笑。
她收拾好大揹包,他把椅子歸置原位,在門口告了別。
“再見。”
兩人分道揚鑣。
她走出一段距離了才無意識地回頭望一眼,他的背影在夕陽中越走越遠。
空氣依然炎熱,陽光照在皮膚上仍有火辣的力量。
宋冉戴上帽子和口罩,揹着巨大的包沉默地往旅館走。
街上車來人往。傍晚的加羅城很熱鬧,店鋪也開着門迎接顧客。
宋冉這個異國人放在半年前很引人注意,但如今世界各地的記者志願者都往這個國家擠,當地人都習慣了。
經過一家雜貨店,她意外發現了蘋果。她很久沒看見水果了,上前一問,居然要二十美元一個。
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蘋果,甚至不是特別好的品種。
“能不能便宜一點?”
“不能啦。這要是在阿勒城,一百美元呢。”
宋冉站在鋪子前糾結半天,最後還是買了一個。
回旅館碰見薩辛,薩辛見了蘋果,誇張道:“哇哦!有錢的中國人。”
宋冉一回房間就開始整理素材,從野外排雷到小訓總結,鏡頭裡的李瓚總是耐心而認真的樣子,哪怕是正午熱得滿頭是汗,也沒有半點焦躁鬆懈。
剪到採訪部分,李瓚把話筒拿過去後低低地放在腿邊,沒讓話筒入鏡。
細心如斯。
她覺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絲小細節都足夠美化他。
她當晚就剪好了視頻,發送回國前先拿去給羅戰檢查。
第二天一早她去駐地,特地繞過操場,一路低着頭彷彿不願意看到任何人。
羅戰看完視頻挺滿意的,沒有需要修改和減掉的地方,除了處小細節:“這稱謂是軍官,不是警官。要說更細一點兒,是李少尉。”
“不好意思。”宋冉赧然,沒想到自己竟犯了這樣的低級錯誤。
羅戰毫不介意,看完最後一小段李瓚的採訪,還開玩笑:“這段播出去,怕是有一堆小姑娘要來打聽他。”
半月前,宋冉的某期視頻裡有一位軍官長得不錯,播出後電視臺收到不少電話。一時成爲笑談。
此刻視頻裡的李瓚,端正英俊,親近溫和。臺裡電話怕是要打爆,但打爆也沒用。宋冉想,人家有女朋友了。
她很快將視頻資料發回國內。沒多久就收到主編回覆,說內容非常好。
這星期的固定任務完成,她有了幾天的喘息空隙。
一連三天,宋冉一次都沒再去駐地,連駐地附近的街道都避開了。
週末那天,她上了趟街,放鬆心情,也順便爲《東國浮世記》找素材。
因是週末,街上行人不少。大小店鋪都開了張,巴扎集市裡頭堆滿了布匹香料香粉手工藝品,色彩斑斕衝擊着行人的視覺。
宋冉在攤子邊徘徊,發現物價比一月前翻了一番。商人們看見外國面孔紛紛熱情招徠——現在的日用品本地人幾乎買不起。
然而宋冉是個貧窮的外國人,只能拍拍照片。小販們也不介意,竟還對着鏡頭擠眉弄眼,暢快大笑。
宋冉出了巴扎,經過一處寺廟。廟宇裡頭不少人跪拜禱告,有人誦着經文。她聽不懂,卻也脫了鞋進去,託着腮坐在光滑的五彩石地板上,蹙眉思索。
恢弘的大廳,佈滿壁畫的柱子,虔心祈禱的平民……高高的穹頂外是破舊的居民樓宇。
宋冉發現自己是一個旁觀者,或許能體會到這一刻的肅穆和悲涼,卻無法對他們平靜生活下的枯等和絕望感同身受。
又或者如薩辛所說,她和那些外國人一樣,更像是體驗者,體驗他們的絕境,觀察他們的苦難,憐憫並同情,然後回家繼續快樂生活,僅此而已。
石地板的涼意沁到她腿上,她起身離開。
走出寺宇,刺眼的太陽照在她臉皮上,針扎一樣。她用力搓搓臉頰,擡頭看見前方一片灰敗中出現一道藍綠色的迷彩。
幾個巡邏的中國維和兵站在陰涼處喝水聊天,稍事休息。
宋冉一眼就從人影中分辨出了李瓚的身影。
他很放鬆地斜站着,顯得腿愈發長了。手裡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另一手把玩着瓶蓋,輕輕拋起又接住。他注視着他的同伴,聽他們講話,聽到有趣處,他笑起來,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
笑到半路,他無意往街上一回望,看見了宋冉。他稍稍一歪頭看清楚了她,許是心情不錯,他笑着挑了挑下巴向她打招呼,拇指捏着小瓶蓋朝她揮了揮手。
那麼烈的陽光,那麼壓抑而沉悶的一座城,他的笑像是黑白世界裡的唯一一抹色彩。
宋冉毫無防備,一顆心像被什麼溫熱而有力量的東西撞上了,撞得嚴嚴實實,逃也逃不掉。
可她想逃,想裝作沒看見,想轉身就走,可他們一羣人都發現她了,紛紛招手:“宋記者!”
宋冉只好微笑走過去。
“宋記者,這麼巧?”李瓚笑問。
宋冉也笑,目光掃一遍所有人:“出來逛街。”
“逛街背這麼重的包?”李瓚指了下她背後。
她擡頭迎視他,抿脣:“怕萬一需要嘛。……你們怎麼在這兒?”
“巡邏到這兒了。休息會兒。”士兵江林說,“宋記者,怎麼這幾天都沒看見你啊,跑哪兒去了?”
“有別的採訪任務,……還有好多稿子要寫。”
“是嗎?幾天不見,都想你了。”江林開玩笑。
宋冉被逗樂,撲哧笑:“胡說!”
“真的。”年輕的士兵們都起了哄,“有空的話多來找我們玩兒啊。”
李瓚在一旁慢慢喝着水,沒講話。
聊了沒幾句,士兵集合攏來,要繼續巡邏了。
大家紛紛跟宋冉告別,李瓚落在最後邊,經過她身邊事,招呼了句:
“走了。”
他遞給她一瓶沒開封的水,宋冉條件反射地接住,沒來得及說謝謝,他已擦身走過,又回頭交代一句:“別往不熟悉的地方跑。”
宋冉捧着水,“哦”了一聲。
她的確渴了,擰開瓶蓋,灌了大半瓶下肚。
回頭看,李瓚還沒走遠。
他拎着一隻礦泉水瓶往寺廟方向走,一個討飯的小孩兒迎面走過,仰着腦袋和他說了句什麼。小傢伙還不到他大腿高。
李瓚停下,彎下腰問他要什麼。
小孩兒光着腳,頭髮一團雞窩,衣着襤褸,伸着髒兮兮的小手,指了指他手裡的水瓶。
李瓚把水給了他,就走了。
走開幾步他回頭看,小孩兒站在原地費勁地擰瓶蓋。
他又走回去,給他把瓶蓋擰開。
小孩兒兩隻小手捧着水瓶,仰着頭咕嚕咕嚕喝水。
宋冉從相機裡擡起頭,只看到李瓚遠去的背影。
她心裡靜悄悄的,轉身就走;突然一個男子從她面前橫衝而過,差點兒撞上。
她嚇一大跳,那男子卻沒道歉,反而回頭狠厲地瞪她一眼,火速登上了路旁停靠的麪包車。
宋冉被那眼神嚇到,直覺不對。
但車已朝寺廟那邊開去。寺廟門口有很高的石階梯,還有加羅城的東國巡邏兵。可……過了寺廟再往那頭去,是大巴扎集市,全是人。
宋冉怕自己太敏感了,但如果……
她看着那輛車遠去,情急之下,當街大喊:“李警官!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