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外科週一早晨的大查房,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率領着浩浩蕩蕩的白色大隊回到醫生辦公室,孫立文先是針對幾個複雜手術的患者進行了專門講解和安排,臨近尾聲時,他淡淡說了幾句話。
“哦,對了。咱們醫院新進了一批醫療器械,是賽宏科技生產的,吻合器,生物補片,防粘連液等等都有,大家手術的時候,可以嘗試用一下……散會。”
這一句話,聽似平淡無奇,但對於那些年青住院醫師來說,卻有如聽見了什麼爆炸性新聞一樣,個個身體一怔,相互觀望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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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會之後,尚震查看了自己的幾個術後患者,然後把術區換藥的工作交給了一個進修醫生,自己便拎着水杯下到了一樓。
由於已經具備了一定能力,現在的尚震,已經完全可以單獨出門診了。
門診室內,尚震剛剛把水杯灌滿熱水,便見一個急診護士和一箇中年男人扶着一個青年,慢慢走了進來。
“尚醫生。這是急診剛來的患者,騎摩托車摔傷,目前意識清醒,生命體徵平穩,血壓130/80。他現在主要症狀就是腹痛。”急診護士的彙報簡明而扼要。
“哦,CT做了麼?”尚震問。
“沒有。”急診護士小心看了那個滿臉嚴肅的中年人一眼,“家屬不不同意做,說是先要找專業醫生看,然後才決定做不做CT。”
尚震擡起頭,眼神在急診護士和那個滿臉嚴肅的中年人之間打了個來回,馬上猜到了一些事情,心裡忍不住哀嘆。
唉,又一個難纏的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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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站在尚震面前的中年人叫王滿山,而那個受傷的年輕人是他的外甥,叫姜泉。
原來,這個姜泉家住外地農村,兩天前來濱海市探望舅舅王滿山。因爲耐不住寂寞,姜泉住了沒兩天便偷偷騎着舅舅的電動車出去亂逛,結果遭遇車禍,摔倒在馬路牙子上,隨後被急救車送進了長鬆醫院。
姜泉被送到急診沒多長時間,王滿山便聞訊趕到了。
在剛剛接到電話時,王滿山對於外甥的傷有些擔心,可是當他來到醫院看到坐在病牀上的姜泉時,那懸着的心漸漸落地了。
除了皮膚的一些擦傷,姜泉看上去並沒有太大問題,雖然剛摔倒時他腹痛的有些站不起來,但此時已經緩解不少,甚至可以自己走路了。
“應該沒啥問題。”王滿山內心嘀咕着。
王滿山早年曾當過一段時間村醫,雖後來因資格證問題洗手不幹,但對於自己的醫術,王滿山還是有那麼一些自信。
最開始負責接診姜泉的急診醫生是徐聰,他給姜泉開了全胸腹檢查的CT,然後讓王滿山去交錢。王滿山看着那幾百元的檢查單子,頓時心生不滿,心道你這醫生也太好乾了吧。
王滿山沒有交錢,卻反過來詰問徐聰,大意是你到底是不是專業醫生?不會手法檢查病人麼?就知道開單子掙錢?
按照常規,這種腹部閉合傷的患者,急診醫生和普外醫生接診都可以,但徐聰見王滿山是個難纏的家屬,還口口聲聲要找專業醫生,於是便乾脆順手推舟,讓急診護士領着患者來找尚震了。
尚震先是問了姜泉幾句病史,那王滿山卻早已有些不耐煩了,隻手一揮便道,“行了小大夫。你也別費勁了,聽過痛則不通,通則不痛麼?他現在這個樣子,就是體內有點淤血,你開點專治跌打損傷,活血化瘀的藥就行了。”
這種自以爲是的家屬,尚震行醫如今當然沒少遇見,於是,他吐了口氣,不卑不亢回道,“對不起,我這裡不是診所,沒經過相關檢查,藥是不能隨便開的。”
“不檢查就開不了藥?”
“對,開不了。”
見尚震態度堅決,王滿山縱然氣憤,卻也無可奈何。因爲他當然知曉,先檢查後治療,是所有大醫院的規定套路,誰也改變不了。
“行,查就查吧。”王滿山一臉不耐煩。
尚震也不多說,再一次把那CT檢查單子開了一遍。王滿山接過單子,便領着外甥往外走。
“等等。”尚震跟道,“別讓患者自己走路了,我讓護士給你弄個平車推着吧。萬一有內臟損傷,這樣走是很危險的。”
“用不着,你們醫生就會唬人。”王滿山一邊說着,一邊滿不在乎把外甥扶了出去。
面對這兩人的背影,尚震只能無奈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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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實說,目前積累的臨牀經驗告訴尚震,像姜泉這種狀態良好的患者,內臟有問題的機率真的不大,但是,在急診實習時馮磊曾教育過尚震,對於任何有主訴的患者,都必須進行相關檢查,決不能臆斷。按照馮磊的話說,患者就算被彈了個腦瓜崩兒,但只要掛了號來看頭痛,就必須拍頭CT。尚震在門診的工作,也完全遵循了馮磊的教導:寧可錯拍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然而,一個小時後,姜泉的CT檢查結果出爐,證實了尚震的這種工作方式是絕對明智的。
尚震舉着那張CT片,迎着窗戶的光線,仔細看着那脾包膜下如月牙一般的高密度影,倒吸了兩口冷氣之後,轉身看了看坐在診牀上的姜泉,叮囑他不要再隨便活動,接着,滿臉嚴肅說道:“檢查結果是外傷性脾破裂,建議馬上手術。”
“什麼!”
姜泉聽到這個消息,頓時驚訝到下巴直抖,而那王滿山,似乎在瞬間把頭髮和眉毛一起立了起來。
“開什麼玩笑,就摔那麼一下,就脾破裂了?”王滿山瞪圓眼睛,“你們醫院沒搞錯吧,這跟正常人一樣的小青年,怎麼可能是脾破裂呢。脾破裂可是內臟大出血,可不像他這樣。別以爲我不懂,我也是醫生!”
王滿山亮明身份,意思是說你這個小大夫可別想忽悠我!
“脾破裂分爲不同類型。你說的那種大出血,只是類型之一。你外甥現在的情況是,出血積聚在包膜之下,並未衝破包膜,所以暫時可能比較穩定,只是輕微腹痛,沒有其他症狀。但是,這種情形是極不穩定的,隨時可能加重,一旦大出血引發休克,就會危及生命。”尚震條理清晰解釋道。
王滿山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我外甥的脾上,鼓了一個大血包?”
尚震一愣,猶豫了一會兒之後,點點頭,“也可以這麼理解。”
“那做什麼手術啊。”王滿山一手抄兜,另一手用食指關節啪啪敲打桌面,儼然一副指揮若定的氣度,“用點活血化瘀的藥,讓血包吸收,不就完了麼。”
對於這種一瓶不滿半瓶亂晃的“醫生”,尚震也當真是無可奈何,他只能嘆着氣,繼續道,“這種情況如果用你所謂的活血化瘀藥,只能加重出血……”
“你說加重就加重?”王滿山把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線盯着尚震,臉上照舊充滿了不信任,“好,按你說,如果手術,怎麼個動法?”
“看術中具體情況,要麼修補,要麼將脾直接切除。”尚震如實答。
“啥,把脾切了?”王滿山突然把眼睛瞪個溜圓,氣勢驟起,“你說你們這些個破外科大夫,會動個刀子就亂切,你不知道到人體有五行?肺主金,肝主木,腎主水,心主火,脾主土,你把脾切了,那人體五行不就亂了?還有,脾主運化水谷你懂麼?你把脾切了,以後怎麼吸收五穀的精氣!”
面對王滿山義正辭嚴的教訓,尚震竟然張了張嘴巴,一時答不上話。
這時,那診室的門口,有排隊的患者和家屬聽見爭吵,不時往裡面張望,見王滿山的理論和氣勢均壓倒了尚震,都忍不住心裡暗暗猜想着:看來這年輕醫生水平不咋樣啊。
見尚震語塞,王滿山開始得意冷笑道,“你個小大夫沒事就忽悠患者手術,都是爲了掙錢吧。”
“我不是爲了掙錢!”尚震被氣到站了起來,臉上青筋漸起,“我是爲了你外甥的安危着想!”
“好哇。既然你這麼說,我不交錢,手術你給做不?”王滿山抱起雙臂,斜眼藐視,“你不是爲了患者安危麼?”
尚震又被王滿山將了一軍,頓時面紅耳赤,回不上話了。
原本尚震的表述能力,已經在成爲住院醫師後有了大幅度提高,可是被經驗老到的王滿山這麼一搞,頓時亂了陣腳,那語言水平頃刻間退回到了三年之前。
就在尚震快被氣到自閉時,救星終於到了,只聽門診室外響起了一陣驅散人羣的聲音,“散了,散了,別看了。”接着,李芮峰那張笑嘻嘻的臉,出現在診室裡。
原來,門口的導診護士自從見王滿山出言不善開始,便發覺可能有事發生,於是提前打電話通知了普外科。彼時科內,大部分醫生都在手術室裡,只有劉成勳和李芮峰閒着,劉成勳自然懶得管這些事,所以便交代李芮峰下來看看。
只見那李芮峰走進診室,先從尚震口中瞭解了事情大概,然後抓起CT片對着陽光看了數秒,接着轉頭一臉笑容看向王滿山,嘴裡客氣有禮,“這位老師。您對患者的治療有什麼意見?”
王滿山見新來的醫生尊稱自己爲“老師”,不禁暗暗自得,語氣也稍微緩和道,“你說,我外甥就摔了那麼一下,現在人還都好好的呢,你們這個小醫生就要把他脾切了,有這麼治病的麼?”
“那您認爲,應該怎麼治?”
“當然用點跌打損傷,活血化瘀的藥就完了。脾哪是說切就切的?”
“噢……原來您也是內行。”李芮峰先是假裝恍然大悟,然後又故作爲難狀,“可是,您看啊,您是中醫,我們是西醫,您有您的治法,我們有我們的原則。既然您認爲這個手術不應該做,脾不能切,那我們也尊重您的意見。不如您就在病志上籤個拒絕手術的字,把您外甥領回去,您想怎麼治,就怎麼治。畢竟咱們在這爭論這些沒有意義的話,耽誤您和您外甥的時間不說,還耽誤後面患者看病的時間,您說對不?”
李芮峰的話,聽着句句在理,竟連王滿山也沒法反駁。
不過,王滿山也不傻,他也知道簽字所代表的責任,所以遲疑着道,“憑啥要我簽字?”
“您是患者唯一家屬,當然要您簽字了。”李芮峰依舊微笑着,“再說了,您認爲您外甥肯定沒事,那籤個字又算什麼呢?難道您對自己的醫術還沒信心麼?”
李芮峰反過來的一軍,倒把王滿山將個無話。
“籤就籤,有啥大不了?”只見那王滿山提起筆,正要簽字,可突然間又有些猶豫,他側頭看了看外甥,一臉嚴肅問道,“泉兒,怎麼樣,到底還疼不疼?”
姜泉搖搖頭,“舅,不那麼疼,好多了。”
眼見外甥疼痛的症狀又緩解了不少,那王滿山似乎心裡有了底,他瞅了下那已經被他氣到臉色青灰的尚震,鼻子發出了“嗤”的一聲不屑之音,然後執筆在病志上寫下“拒絕手術”四個字,並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那王滿山帶着外甥離開診室之後,李芮峰將診室的門關了上,然後來到尚震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這種患者和家屬你用不着置氣,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你越是執着,人家越以爲你要掙他錢呢。”
尚震穩了穩情緒,長舒了口氣,“唉,可惜了那個小青年,他就這樣回家的話,凶多吉少吧。”
“沒辦法嘍。”李芮峰伸了伸懶腰,“攤上那樣個舅舅,只能算他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