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點,長鬆普外科內。
曹小志站在26牀患者的旁邊,正檢查着她腹部刀口的癒合情況時,突然聽見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喂,醫生,問一下哈,俺家小玉的手術啥時候上?”
曹小志轉過身,看了看坐在韓玉牀邊的張桂芬,嘴角禮貌一笑,“你是尚醫生的患者吧。尚醫生正在手術室做一臺甲狀腺手術,估計那臺手術完事了,就能輪到你了。”
“哦……”張桂芬的臉色,微微有些不高興,嘴裡嘀咕着,“咋就先給別人做了呢?”
若是其他醫生,自然不會理會張桂芬的不悅,因爲其他組的手術安排,與自己何干?
可是,曹小志卻偏是個看不得一丁點不和諧的人,聽見張桂芬嘀咕的話,他趕緊替尚震解釋道,“家屬你不要着急。這個手術的安排也不是隨便排的,甲狀腺屬於無菌手術,而你的胃部手術相對有菌,爲了防止交叉感染,所以必須安排在甲狀腺手術後面。這個,可不分遠近親疏啊。”
聽了曹小志的解釋,張桂芬心中剛剛產生的陰雲頓時一掃而空,“哦。原來這樣啊。”
正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只見肖珊推着個平車叮叮噹噹走了進來。
她來到韓玉的牀邊,覈對了一下身份,然後動手一邊打開平車上的導尿包,一邊說道:“把褲子脫下來。準備導尿了。”
韓玉一聽,驚恐望着母親。
張桂芬趕緊道,“護士,爲啥導尿啊。不是肚子手術麼?導什麼尿啊?”
“胃部全麻手術都要導尿,不然會排尿困難。”肖珊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一邊戴上手套,一邊回道。
“可是……”張桂芬猶豫好久,悄悄靠近肖珊,硬着頭皮低聲問道,“護士,俺家女兒還是閨女呢,你這樣不會把那個什麼膜……弄破了吧?”
“阿姨,放心。”肖珊的語氣照舊平淡而直白,就彷彿在回答一個稀鬆平常的問題一樣,“導尿走的是尿道口,你說的那個是**口,它倆不是一個口,不可能弄破處女膜的。”
很快,肖珊準備就緒,當她提着托盤和消毒棉球轉過身時,發現那韓玉的病號褲還在身上穿的好好的。
肖珊不禁眉頭一皺,“怎麼不脫?你家導還是不導?”
“導,導,不過……”張桂芬說着,把目光移向了正在隔壁牀查看患者的曹小志身上。
肖珊這才發現,整個病房裡,所有患者和家屬都是女的,唯獨曹小志一個男的。
明白了張桂芬母女的心思之後,肖珊終於忍不住微微一笑,轉頭向曹小志道,“喂,那個戴眼鏡像是挺正經的,人家小女孩要導尿了,你還不出去?”
聽見肖珊的聲音,曹小志趕緊和患者最後交代了幾句,然後轉過臉推了推眼鏡,向肖珊憨笑了一下,“遵命,未來的護士長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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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那根冰涼又細長的導尿管緩緩插入,韓玉只覺下體一陣刺痛,再加上術前的緊張,她的身體開始不自主顫抖起來。
這種情況,很多術前患者都會發生,大部分過一會兒就會消失。
可是,韓玉的情況似乎有點特殊,一直到她被推進手術室,躺在手術檯上之時,她的身體還是不停顫抖着。
剛剛消毒完畢的尚震,舉着雙手走進手術室,當他發現韓玉的身體一直抖個不停時,馬上明白這是術前心理壓力過大造成的。
這種情況,對患者說“不要緊張”其實沒有任何用處,最好的方法,便是轉移患者的注意力。
於是,尚震開始故意挑起話題。
“韓玉,我記得小時候你家那裡有很多杏樹呢,現在還有麼?”
韓玉的頭左右晃了晃,看不出是顫抖動作的一部分或是想表示否定。
“沒有了麼?”尚震再次發出疑問。
“不……還有。”韓玉仰躺在手術檯之上,側頭看着尚震,勉強控制着顫抖,“不過,就剩一棵了。”
“哦,就剩一棵了啊。”尚震微微笑着,“那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和很多小孩去偷杏,被你發現了,你大喊了一聲,然後你媽就提着掃帚出來追我們……”
韓玉被逗笑了,“還有這種事麼?真有意思,但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哈,也難怪,那時候,你應該也就三歲左右吧。”尚震抓起一個無菌服,抖開後套上袖子,身後的巡臺護士立刻過來幫忙繫帶。
“噢,對了,爲什麼最近在醫院都看到你媽?你爸呢?”
“我爸幹活的時候不小心把腰摔傷了,已經在家裡躺了兩個月了,現在家裡家外,都靠我媽一個人支撐。”
聽到這裡,尚震微微一頓,心道這個張桂芬還真挺不容易。
經過聊天之後,韓玉果真一點也不抖了,尚震適時停止了交談,向麻醉師扔了個眼色。
“小震哥,可以求你個事兒麼?”在被麻醉前的間隙,韓玉突然主動發話。
“嗯。說吧。”
這種情況,尚震當然經常遇見,那些躺在手術檯上的少男少女,很多都會向醫生髮出請求,要麼是不要讓自己太痛,要麼是不要讓自己的傷口留疤,尚震以爲韓玉的要求大概也不會脫離這兩點。
可是,韓玉接下來開口說的話,卻讓尚震微微吃了一驚,他上了這麼多臺手術,頭一次聽見患者有這樣的要求。
“小震哥,麻煩手術的時候,儘量給我用便宜的東西,我知道我家沒錢了……我媽她……太不容易了……謝謝……”
伴隨着那支叫做丙泊酚的麻醉藥緩緩注入血管,韓玉漸漸沒了聲音。
韓玉睡着前的話,迴盪在尚震腦海裡,讓尚震不自覺呆愣了半晌,直到那個新來的進修醫生把消毒和鋪無菌巾這些術前準備都做完之後,喊了聲“尚老師”,尚震纔回過神。
尚震在術者的位置站定。
取上腹部中線切口,切開皮膚和皮下組織,止血,提起腹膜,打開……尚震做這些操作,已然相當熟練。
韓玉胃部的腫瘤,猶如雞蛋大小,胃部尚未切開,僅從其表面便可以完全觸到。
尚震正用手觸摸着腫瘤的邊緣時,剛剛消毒完畢的趙桐走進了手術室。
當然,他進來並非要替代尚震的術者位置,而是田萍有過交代,尚震現在雖然獨立,但是每臺手術還是要有一個資歷深一點的醫生看着,以防萬一,因爲段旭的前車之鑑,現在誰也不敢大意。
趙桐一邊穿着無菌服,一邊問尚震,“咋樣?”
“邊界很清楚,直接切,問題不大。”尚震答。
穿好衣服的趙桐,來到一助的位置,伸手也摸了摸那腫瘤,點頭表示贊同。
這時,那站在器械臺上的護士竇晶冷不丁開口,“趙醫生,需要開吻合器麼?”
趙桐一愣,擡起頭看了看尚震,然後嘴角一撇,向竇晶打趣兒道,“小竇同學,別問我啊,誰是主刀你分不清啊。”
聽了趙桐的話,竇晶這才意識到慣性思維讓自己犯了個小小的錯誤,於是趁着尷尬產生之前,她連忙改口問道,“尚醫生,需要開吻合器麼?”
對於剛纔的小插曲,尚震並沒有往心裡去,但對於竇晶的問題,他也沒有立刻迴應。
此時,尚震正在猶豫着,究竟使用哪種手術方式好呢?
一種方法是傳統手術法切除縫合,優點是費用低,缺點是手術時間長。
第二種是使用新式吻合器切除,優點是手術時間短,但是相對第一種來說,總體費用大概要增加兩千。
對於目前科內的大部分醫生來說,幾乎都會選擇第二種手術方式,當然節省手術時間和精力是一方面,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便是那增加的材料費用裡,有屬於主刀者的固定提成。
此時,趙桐和竇晶的目光,都在注視着尚震,等待着他的回答。
尚震思考了一會兒,擡起頭面向趙桐,口罩上的雙眼彎出一個帶着抱歉的笑意,“不好意思,桐哥,可能要你陪我耗點時間了。”
趙桐和竇晶立刻明白了這個回答裡所意味的選擇。
“沒事,小意思。”趙桐滿不在乎道,“你是主刀。你想怎麼幹,咱們就怎麼幹。”
竇晶則默不作聲,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着刀具和各種縫合線。
經過那不分晝夜的磨鍊,尚震的手法雖說不上如火純青,但卻也是熟練有餘。那顆雞蛋大小的腫瘤,很快便被尚震剝切了下來,仔細止血,胃壁全層縫合,再加上一個保險的漿肌層縫合之後,便算大功告成。
“不錯啊。尚震。”
快關腹時,趙桐由衷表揚道。
下了手術之後,尚震做得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護士長林春梅,把五百元錢交到她手中,讓她幫忙退給韓玉的媽媽。
對於這種事,林春梅當然遊刃有餘,她痛快接了錢,便去病房找張桂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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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韓玉順利痊癒出院。
韓玉出院後的第五天傍晚,尚震拖着疲乏的身體下班,當他打開租屋的門,廚房裡那噼噼啪啪的炒菜聲首先填滿了他的耳朵。
就在尚震彎下身體脫鞋時,發現了鞋櫃旁邊那一筐青黃色的大杏兒。
“英英。”尚震習慣喊了一聲。
“震哥,你回來了。你先洗手,菜都炒好了。”廚房內的話音剛落了一會兒,油煙機的聲音被關閉,接着,圍着圍裙的石英英端着一盤肉絲炒蒜苗走了出來。
“這杏兒是你買的?”尚震套上脫鞋時,眼睛還盯着那筐杏兒。
“我傻啊,一次買那麼多杏兒。”石英英笑着把菜擺放到桌上,“這是你們村韓老四他媳婦送的,說是爲了感謝你給她女兒手術。”
尚震微微一怔,“她怎麼知道咱家住這?”
“當然是向媽打聽的。”石英英蹲到地上麻利地打開電飯鍋,一邊盛着米飯一邊道,“不過,她只打聽了個大概,真找到咱家,她可花了好長時間呢。”
尚震也知道自己的租房地址很不好找。他的腦海裡,很快浮現出張桂芬挎着一筐杏四處打聽問路的畫面。
見尚震不語,石英英以爲他是在責怪自己亂收東西,於是趕緊解釋道,“我說了不要。可是她非要給,她說紅包你不收,如果連這點杏也不收的話,那就是瞧不起她了,我實在沒辦法,才收下的……”石英英一邊說着,一邊小心看着尚震,“震哥,你不會怪我吧。”
“沒事,收就收吧,正好我也想吃杏兒了。”尚震說着,俯身從筐裡撿起一顆杏,用手搓了搓就要往嘴裡放。
“等等。等等。這可不行。”石英英急忙過來從尚震口中摘過杏兒,跑到廚房裡用水龍頭嘩嘩沖洗了一番,然後纔出來把杏兒遞還給尚震。
尚震接過杏兒,朝石英英嘿嘿一笑,然後便張開嘴一口咬了下去。
鮮汁外溢的同時,那股酸甜的味道,讓尚震的思緒一下飄回了二十年前。
沒錯,這個味道,就是他小時候欲罷不能甚至不惜冒着風險去偷得的味道,又或者,今天的味道,比小時候的味道更加酸甜到讓人心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