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點,熱鬧了一整天的尚家小院,終於漸漸恢復了平靜,晚上宴請的賓客,除了廂房裡那桌自家的前來幫忙的兄弟還在吃喝,其餘等都已走光。
這時,忙碌了一整天的尚國華和李秀蘭夫婦,坐在西屋的炕上,開始整理着賬本和各種紅包。
尚國華從紅包中撿起了那個最厚的,只見上面寫了三個大字:孫立文。
“這個孫立文就是小震總說的那個孫主任吧。”
“對,就是他。”戴着眼鏡的李秀蘭一邊在那賬本後面的空頁上寫下‘孫立文’三個字,一邊說道,“老尚,你數數多少錢。”
尚國華打開紅包一數,2000元。
“乖乖,這主任給這麼多啊。”尚國華嘆道。
“這算個啥。”李秀蘭把2000這個數字一筆一劃寫在賬本上,“你沒聽小震說麼,人家一個月能掙十多萬呢,2000算個啥?”
“咱家小震要是一個月也能掙上十萬就好了。”
“以後那可說不準呢。”
……
拆了幾個紅包之後,李秀蘭把賬本隨便往前翻了兩頁,這時,一個陌生的名字,出現在了賬本之上。
韓慶龍,100元。
“咦,這個韓慶龍是誰?”李秀蘭問道。
“韓慶龍?”面對這個陌生的名字,尚國華也是一頭霧水,不過,想了一會兒之後,尚國華恍然道,“啊,想起來,不是就村北坡韓老四麼,老叫人家韓老四韓老四的,真名都忘了。”
經尚國華一提醒,李秀蘭似乎也想起了什麼。
“不對啊。”尚國華納悶,“咱家和這個韓老四家,可沒啥人情往來啊,咱家大勇結婚他沒來,他家去年新房上樑咱也沒去,可是輪到這小震結婚,他咋送錢來了?真奇怪。”
“有啥奇怪。”李秀蘭嘴角微微一揚,“韓老四他媳婦張桂芬,前兩天來找我了,說他家那閨女胃裡長了個什麼東西,縣醫院說需要切除,但是他家不放心縣醫院,想去長鬆醫院切,他家想讓小震幫忙,我答應了,可是這些天又忙忘了。原來人家這是用人情給咱提醒呢。”
“哦,原來這錢不是看咱的面子,是看小震的面子啊。”
“你以爲呢?”李秀蘭一笑,“你個破農民,哪來的面子。”
“這話不對。咱家大醫生有面子,那醫生他爹當然也有面子啦,啥人才不也都是人才他爹培養的麼,嘿嘿。”
……
兒子結婚,尚國華和李秀蘭自然心情大好,而且更讓兩人欣喜的是,尚震這次結婚,禮金竟然收了4萬多,而回想大兒子尚勇結婚時,禮金還不到2萬。這其中,好些個村裡的幹部,諸如支書,隊長,主任等,平時與尚國華沒什麼往來的,竟然這次也都來隨禮了。
李秀蘭尚國華夫婦當然明白,這個禮,並非衝着自己,而是衝着長鬆醫院這個響亮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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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蘭和尚國華剛剛整理完那些禮金不久,挺着個小肚子的高玉蓮就來到了西屋。
只見高玉蓮滿臉不樂意,那表情就像被誰偷了東西一樣。
“玉蓮,你咋來了?不是讓你在家休息麼?這裡用不着你幫忙。”李秀蘭見狀忙道。
“媽,我可不是來幫忙的。”高玉蓮把屁股往炕沿上一搭,狠狠吐了兩口氣,“媽,小震和他媳婦呢?”
“在廂房招呼自家兄弟呢?你有事?”李秀蘭看着高玉蓮的表情,心裡隱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此時,李秀蘭以爲尚震和石英英都在廂房,可是她不知道的是,石英英因爲被尚震的那些堂兄弟灌了兩口白酒,有點頭暈,此刻正躺在自己的新房裡休息。
高玉蓮聽說尚震和石英英都在廂房,似乎也沒有什麼顧忌了,放開聲音說道,“媽。咱家可被他們老石家給騙了!”
尚國華和李秀蘭同時一驚,“咋了?”
“我有一個小學同學在石斛村派出所上班,今兒個傍晚在街上撞見面了,他告訴我說好幾個月前,石斛村裡來了個大騙子,搞什麼集資,好幾個大戶都被騙了錢去。”
“那和老石家有什麼關係?”李秀蘭一頭霧水。
“被騙的就有老石家啊。”高玉蓮瞪圓眼睛,“人家我同學跟我說的真真的,說養豬的老石家,被人騙走了80萬呢!”
“哎呀,那還能追回來麼?”尚國華趕緊問道。
“追個屁啊!都說那騙子都已經跑到國外了,追起來那就是大海撈針。”
聽見兒媳這麼說,尚國華和李秀蘭對望了一眼,顯然,他們同時在想,如果石唐明於水仙夫婦真被騙了80萬,那還能給尚震和石英英買房了麼?
“被騙的也不一定是石唐明家吧,也許石斛村還有別的養豬的,也姓石呢?”尚國華抱着僥倖道。
“錯不了了,就是石唐明他們家。”高玉蓮斬釘截鐵道,“今天上午辦婚禮的時候,我又跟他們夫婦提了借5萬塊錢的事兒,他們夫妻倆就遮遮掩掩,不給準話,當時我還納悶呢,不是說結了婚就能借錢了麼?後來碰見的我同學,我再前後一推想,可不就是咋地,這老石家,現在壓根沒錢!”
聽了這話,尚國華夫婦也無心去責備高玉蓮剛辦婚禮就提借錢這種毛躁之舉了,他們現在關心的是,如果真像高玉蓮所說,那兒子的新房怎麼辦?
思來想去,李秀蘭決定給石唐明夫婦打個電話,雖然這樣未免唐突,可是爲了兒子的將來,李秀蘭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電話撥通,接電話的是於水仙,說了兩句婚禮上不相干的事之後,李秀蘭直接把話題引入正規。
“喂,親家母啊。我聽說你們那片前陣子因爲搞什麼集資,不少人被騙了錢去,你們沒被騙吧?”李秀蘭以一副關心的口吻問道。
“哦……啊……”聽見這個話題,於水仙支支吾吾一番之後,終於說到,“哎呀可不是咋地,那個挨千刀該殺的,騙了我點錢,不過……沒騙多少。”
“嗯。沒多少就好。”李秀蘭雖然說着這樣的話,但語氣卻漸漸冷落,“親家母啊,你也別怪我唐突,我這也是關心倆孩子將來的問題。現在年青人都獨立,可是和媽和婆婆都住不慣,更何況我這兒的房子又破又小。再說,現在市裡房價漲得也塊,一天一個價,你看,要不咱們約個時間,去市裡看看房子吧,這事趕早不趕晚。”
“那……那啥,買房子可是大事,我們可不能着急啊。現在豬場這邊忙,忙了完這一陣子在說吧……”
電話中又聊了幾句,於水仙對於買房的說辭始終含糊不清,李秀蘭當然不傻,對於於水仙婚前婚後的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度,她當然清清楚楚能感受的到。
就在於水仙還在磕磕巴巴中轉移着話題時,李秀蘭“啪”的一聲掛掉了電話,狠狠吐着氣。
所有跡象已經很明顯了,高玉蓮的話說得沒做,老石家,真沒錢了。
見婆婆氣到不說話,高玉蓮添油加醋恨恨道,“這個石唐明和於水仙,當真太不是東西了,本來都沒錢了,還忽悠咱家小震和他們閨女結婚,又說買房,又說借錢,我呸,我看就是想騙婚!想生米煮成熟飯!現在想想,他們家閨女就是個破中專畢業,能配得上咱家小震?就憑咱家小震的學歷和工作,想找啥樣的找不着?非找個農村養豬丫頭?……”
高玉蓮的話,越說越難聽,李秀蘭聽了實在鬧心,把臉一拉道,“行了,別說了!”
李秀蘭心中當然明白,高玉蓮這是因爲包魚塘的錢沒借到,心生怨恨,所以口無遮攔。
可是,此時的李秀蘭也同樣憎恨石唐明和於水仙夫婦,心道你們兩個心也太壞了,你們都被別人騙了,卻反過來又騙我們家?
李秀蘭正鬧心時,一臉潮紅的尚震走進了西屋,掀開門簾便道:“媽,家裡還有啤酒沒。”
見尚震要酒,正生氣的李秀蘭直接把矛頭轉向尚國華,“行了,讓你那些寶貝大侄子別喝了!散了吧!”
尚國華知道氣頭上的李秀蘭惹不得,只好嘆着氣出了屋。
尚震目送父親垂頭喪氣出了屋,回身看着母親的臉,忍不住問,“怎麼了,媽?和誰生氣了?”
沒等李秀蘭回答,藏不住事兒的高玉蓮趕緊接話,“還有誰,你那老丈人和丈母孃,還有你那寶貝媳婦……”高玉蓮又一五一十重複了事件經過。
尚震聽了之後,愣了半晌,臉上看不出是吃驚,是失望,還是憤怒,直到高玉蓮“喂”了一聲,尚震那彷彿被法術定住的身形才晃動了一下,轉身朝東屋走去。
進東屋轉了一圈,尚震又回到西屋,“媽,英英呢?”
李秀蘭眼睛一搭,“不是和你在廂房陪酒麼?”
“沒有啊,她剛喝了點就有點暈了,一早就回新房休息了啊。”尚震道。
“啊。”李秀蘭突然一驚,“英英早就回東屋了?那你嫂子說的話,她不是全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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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如漆,河水暗涌。
此時,石英英就站在白家村沙河的岸邊,望着那河水,抽泣不止。
李秀蘭的猜想沒有錯,發生在西屋的那些事,還有高玉蓮說的那些話,石英英一字不漏全都聽見了。
當她聽到“騙婚”“破中專畢業”“農村的養豬丫頭”這些詞彙之時,那種羞辱之感從她身上不停迸發,只讓她渾身發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一口氣從新房裡偷偷跑了出來。
眼淚止不住之時,她想回家,可是,她彷彿又聽見了親戚朋友和同村人那竊竊的議論和嘲笑之音。在那一個剎那,她感受到了世界雖大,卻已竟沒有了自己容身之所,於是,漫無目的之下,她來到了白家村的沙河邊。
看着那洶涌的河水,石英英忍不住想着,只要自己死了,就再也聽不見別人的議論,就再也不用忍受這些屈辱了。
於是,她邁着那穿着紅色皮鞋的雙腳,一步一步,向沙河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