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尚震吃得彆扭極了。
原本剛剛通過執業醫師考試的他,心情是極爲高興的,可是,當嫂子高玉蓮突然宣佈自己懷孕的事之後,飯桌上的主角,忽然一下就改變了。
尚國華和李秀蘭聽說兒媳懷孕的消息之後,驚喜異常,立刻前後忙活起來,直呼今天是“雙喜臨門”。
高玉蓮見一向對自己冷淡的婆婆忽然給自己夾菜添飯,關愛有加,心裡更是美滋滋,彷彿在那一刻,她就變成尚家的大功臣了。
心情大好之下,高玉蓮開起了尚震和石英英的玩笑,什麼結婚度蜜月,怎樣生兒子之類的話題,統統被她搬上了飯桌。
聽了這些話題,尚國華和李秀蘭自然更加歡喜,彷彿從現在開始,他們這一大家子就要開枝散葉,人丁興旺了。
而石英英也是低頭羞紅了臉,一句話也接不上。
隨着玩笑越說越露骨,尚震的臉上越來越掛不住了,終於他尋了個藉口,說科裡有個術後的重患,他需要打電話問一下情況,這才藉機離開飯桌,走進了裡屋。
尚震坐在炕沿之上,打了個無關緊要的電話,放下手機之後,他便聽飯桌上高玉蓮又向石英英說話了。不過這次,不是玩笑了。
“哎,英英,你們家養豬,聽說一年能掙20多萬呢,真的假的?”
石英英點點頭,“嗯。應該差不多吧,不過錢都是我爸媽管着的,具體我也太知道。”
高玉蓮嘆了口氣,“哎呀,還是你們倆好。日後啊,你們這小兩口,一個是大醫生,一個家裡有買賣,那日子肯定火得不得了,哪像我們倆,只能天天盯着那點破地,這孩子一出生,奶粉錢都不知從哪出呢。”
高玉蓮一邊說着,一邊斜眼看了看一直悶頭吃飯的尚勇,臉上閃出一副鄙夷神色。
眼見高玉蓮語氣中夾槍帶刺針對兒子,李秀蘭也是微微不滿,不過,看在高玉蓮腹中尚家血脈的份兒上,今天的李秀蘭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要不。你和大勇也想想辦法,養點啥?”
“媽。咱倆想到一起去了。”高玉蓮立刻接上李秀蘭的話,雙眼放光道,“我打聽過了,現養魚最掙錢,我想承包咱村頭窪地的那個大池塘,養魚,咋樣?”
“這……”李秀蘭猶豫着,轉頭看了看尚國華。
只見尚國華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雞爪,沉思着道,“主意倒是不錯。不過,那個大池塘,承包一年少說也要三四萬,再加上修整,魚苗這些前期費用,咋也要個七八萬才能啓動吧,你倆現在手裡有錢麼?”
提起錢,只見那高玉蓮眼珠一轉,拉起石英英的手,滿臉帶笑,“英英。你看,咱馬上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能不能回去跟你爸你媽說說,借嫂子5萬塊錢……”
高玉蓮話剛音未消,一旁的尚勇突然反應過來,他急忙碰了下妻子的胳膊打斷道,“蓮,你幹啥?人家還沒過門兒呢,你借啥錢?”
“啥叫沒過門?這不都早晚的事兒麼?”高玉蓮瞪了丈夫一眼,“再說了,我們是借,又不是不還。”
“那也不能這麼着急啊。”
“再不着急,那魚塘被別人包了去咋辦?”高玉蓮繼續瞪着丈夫,沒好氣道,“再說了,你要是有本事掙錢,我哪裡還用借錢?!”
女人的這樣一句話,通常會讓賺錢少的男人立刻熄火,尚勇也不能例外。
飯桌之上,隨之一片寂靜和尷尬。
此時的李秀蘭和尚國華,一時也不知向着誰說話好了,如果幫着尚勇,那高玉蓮一生氣影響了胎兒怎麼辦?可是如果幫着高玉蓮說話,未免對石英英太不公了,畢竟人家還沒過門,借哪門子錢呢?當然,還有一個解決辦法是尚國華夫婦借給兒媳錢,但問題是,他們因爲尚震找工作借的錢還沒還清,又哪來錢給兒媳養魚?
眼看飯桌上的氣氛就要僵化,石英英終於開口說話。
“嗯,這樣吧,嫂子。我回去跟爸媽商量一下,如果可以的話,我儘量借給你……”
“看。還是英英理解嫂子。英英真好。”高玉蓮一邊說着,一邊熱情抓起了石英英的手,“英英你放心,等嫂子賺了錢,立刻連本帶利還你們。”
李秀蘭看着石英英那憨厚又可愛的模樣,越發喜歡得不得了,她心裡不時感嘆着:這兒媳婦,當真是沒得挑了。
坐在裡屋炕沿上的尚震,早就把廳內飯桌上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此時的他,就感覺有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在他的胸口,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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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晚飯時主角的光環被搶,但是第二天,尚震上班進入醫院之後,便重新奪回了主角的位置。
以往那些“早上好”“吃了麼”之類的打招呼用語,突然間全部被一個問題所取代,那便是——考了多少分?
當尚震微笑說出自己的成績之後,接着便是各種各樣的感嘆和讚美。
“哇塞,好厲害。”
“哥們,行啊。”
“嗯,不錯,不錯。”
……
而在這一天,整個醫院之內,談論最多的話題,便是哪科哪科的實習醫生考了多少分,是否通過了執業醫師考試,就連孫立文去財務科領財務報表偶遇骨科主任王麒時,被王麒問的第一個問題都是:“喂,你們科那兩個小子考試過沒?”
當聽見孫立文的回答之後,王麒一臉羨慕,“唉,還是你眼光毒啊。我們科那兩個完蛋小子,竟然一個都沒通過,本來指望他們趕緊上崗緩解一下人員的壓力呢……”
對於尚震和曹小志的這次成績,孫立文的確感覺十分欣慰。尚震自然不用多說,他的刻苦和努力,所有人都是看在眼裡,所以他考了超出分數線50分,孫立文一點也不意外。
讓孫立文意外的,是曹小志,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曾經的網癮青年,竟然也考了380分。
手下的兩個實習醫生,全都一次性通過了執業醫師考試,那麼下一步,就是該逐漸放手,讓兩人學着獨立了。
坐在電梯之內,孫立文隨手打開了剛剛領到的財務報表,忽然,他看到了一個被鋼筆劃掉的名字:
段旭。
孫立文長長嘆了口氣。他想着,如果沒有那次意外,如果段旭至今還在科裡的話,他,又會考多少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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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辦公室內,關於執業醫師考試的熱度還在繼續,這一天,彷彿註定了就是屬於尚震和曹小志的日子。
在一片讚揚的同時,包括護士長林春梅在內的一些老護士,對尚震和曹小志說話的態度都在漸漸改變了,因爲大家都明白,從現在開始,尚震和曹小志不再是那個任人呼來喝去的小實習醫生了,而是真真正正她們的同事了。
話題延續之中,趙桐,程棟等醫生都開始講述自己當年考取執業醫師的經歷,就在這時,剛下手術的李芮峰披着白大衣搖搖晃晃走了進來。
“哈哈,說起醫師考試,咱們都不算啥,你們峰哥當年那才叫傳奇呢。”趙桐笑嘻嘻看着李芮峰,然後向尚震和曹小志道。
“峰哥當年怎麼了?”曹小志好奇問道。
“第一次考,滿分600,你峰哥考了250,哈哈。”
“好漢不提當年糗啊。”面對趙桐的調笑,李芮峰面不改色,他一屁股坐在轉椅上,不停晃動着。“當年哥那是隱藏實力,有本事你跟大夥說說第二次。”
“是。第二次可牛了。聽說連續兩年考不過醫院就要終止合同,你們峰哥那是真急眼了,一狠心,第二年就考了400多分!”
“啊,400多分,厲害啊。”曹小志讚歎道,在他的印象中,像李芮峰這樣吊兒郎當的醫生,考試能力應該和自己不相上下才對。
“不要驚訝啊。都說了第一次是隱藏實力嘛。”李芮峰翹起二郎腿,一臉得意。
“得了吧。”趙桐歪了下嘴,毫不留情拆穿道,“考完試第二天,一個滿臉痘痘的女的就來找他看電影,這小子推三阻四就是不去,還拿我當擋箭牌,最後人家女孩一邊哭一邊踢破了宿舍的木門,說他是陳世美,欺騙人家感情。”
“怎麼回事?”尚震聽了一頭霧水,心道這兩件事有什麼關聯麼?而曹小志愣了一下之後,卻心領神會地笑了。
見尚震不解,趙桐又解釋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女的是四院內科的,雖然人長得醜,但卻是學霸級人物,考試時就坐李芮峰前面……原來啊,你們峰哥爲了通過考試,都不惜出賣色相呢……”
隨着趙桐的話音漸落,醫生辦公室內一陣鬨笑,李芮峰撓着頭,正要辯解兩句時,田萍雙手抄着白大衣的兜走了進來。
“老遠都聽見你們這兒的聲音了。怎麼?都很閒麼?要是都有空的話,我讓孫主任再多加兩次大查房吧。”
田萍的話,讓原本鬨鬧的醫生辦公室立刻安靜下來。
尚震和曹小志重新埋頭或寫病志或開化驗單,而趙桐則吐了吐舌頭,趕緊起身去病房查看患者去了。
一陣安靜之後,田萍來到正埋頭書寫的尚震面前,輕輕敲了敲他的桌子。
“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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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任辦公室,就在主任辦公室的旁邊,爲劉成勳,於鵬偉,田萍三個組長共用,此時劉成勳在手術室,於鵬偉在出門診,所以當尚震走進副主任辦公室內時,裡面只有他和田萍兩人。
田萍讓尚震坐下之後,第一句話便是恭喜他成爲了一個真正的醫生。
“謝謝田老師。”尚震趕緊迴應。
“既然你馬上就要獨立了。我有一些話要叮囑你。”田萍微微側着身,右肘搭在桌沿,十指搭在一起,遠遠看上去,充滿了成熟和睿智女性的氣度。
作爲普外科唯一的女性,田萍的邏輯思維能力很強,她打算叮囑尚震的話很多,但爲了避免空洞,她決定從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入手。
“尚震,你知道段旭最近的消息麼?”
尚震搖搖頭。
“他的官司結束了。我們醫院賠了多少錢暫且不清楚,但我聽說,他自己也要負擔5萬的賠償。”
尚震微微吃了一驚,“哦……那,他還可能在長鬆繼續幹麼?”
“當然不可能。”田萍嘆了口氣,搖搖頭,“實際上,他早在一個月之前就去了南河區醫院。我在那裡有一個朋友。朋友跟我說,段旭一開始進的也是外科,但因爲一見到血手就抖得厲害,所以沒幾天就被調到了後勤科。他應該已經放棄當外科醫生的念頭了,所以連這次的執業醫師考試都沒參加。”
聽了田萍的話,尚震微微嘆息,原本他對發生在高傲段旭身上的那些事有些隱隱看熱鬧的意思,但當聽到到他坎坷遭遇之後,卻又有些同情和惋惜了。
“我和你說這些,可不是爲了八卦。”田萍臉上略帶嚴肅,“尚震你要知道,醫生,是一個必須學會從工作中總結經驗和教訓,並且不斷進步和完善的一種職業。正所謂活到老學到老。差等醫生,不會總結,錯誤一犯再犯;中等醫生,善於從自己的錯誤中總結經驗,加以改正……尚震,那你知道什麼是上等醫生麼?”
尚震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一個上等醫生,一個好醫生,不但要會從自己的經歷中汲取經驗,更要善於從別人的錯誤中總結經驗教訓,加以己用。就好比段旭事件,尚震,你從中學到了什麼?”
尚震又遲疑了一下,結結巴巴道,“嗯,工作一定要認真細緻…聽從指揮…對患者要有責任心……”
“不要說這些沒有實際意義的套話。”田萍突然看着尚震的臉,語氣有些微微不滿,“我要的是你真正總結的經驗。”
隨着田萍的話落,辦公室裡的氣氛驟然有些凝重。
尚震沒有料到一次簡單的叮囑式對話會演變成詰問,一時讓他有些摸不着頭緒,心中微微發慌。
見尚震沉默,田萍吐了口氣,語氣微微柔和,“尚震,對於段旭的事件,你是不是一直就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看熱鬧的旁觀者,卻從來沒有站在段旭的角度,去深入思考和體會一下呢?”
田萍言中事實,讓尚震的臉上有些潮紅漲熱。
“如果你真換位思考了這件事,你應該會發現,段旭事件的根源,不是什麼工作認真細緻問題,也不是什麼責任心的問題,而是他缺少了一種對醫學和生命的敬畏之心。”
“敬畏之心?”尚震小聲重複着。
“是的。”田萍的目光,漸漸凝視到辦公桌上那枚鮮紅的印章之上,“當你獨立之後,就會越來越多地站在主刀位置上,也會越來越多接觸別的東西。這時你就會發現,很多手術並不像預想中那樣順利,中途,也許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瓶頸,各種各樣的難題,而此時站在你身邊的那些人,資歷都不如你,你如衆星捧月一般被當成主心骨。而你,要如何選擇呢?”
“怎麼……選擇?”尚震小心着小聲道。他有些聽不懂田萍的話,所以也不太確定自己這時應不應該插話。
“怎麼選擇,其實不重要。”田萍淡淡說着,“重要的是,你選擇的出發點……你必須意識到,在你刀下躺着的,是一條牽着無數人心的生命,而你所依賴的醫學技術,又充滿了多少不確定性的因素。這兩點只要你充分權衡之後,最終不管你怎樣選擇,都是正確的。”
田萍說着這些話時,思緒竟然有些飄忽,最後,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這話究竟是她對尚震說的,還是對另一個自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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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萍當時對尚震所說的話,尚震其實並沒有聽懂,不過多年之後的一天,當他帶着自己的學生做一臺難度極高的Whipple手術時,中途遇到了極大的阻力,就在那一刻,他竟對田萍的話突然頓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