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嫌疑人
一
這是一個屬於一九七六年的早晨。一個風和日麗,萬里無雲,空氣清新,舒適恬靜的鄉村早晨。
一大早,棺材匠從牀上爬起來,還很詩意地站在屋檐下瞻仰了一陣鮮嫩的朝陽,接着他從牆上取下一掛水桶掛在肩上,踩着輕快的腳步往村東的大水井去了。
鄉間小道鋪着四四方方的青石板,有幼苗從石縫中探出頭來。棺材匠腳步輕盈,起起落落都顯出了奔放的時代氣息。棺材匠的性格可不像他的職業那樣凝重沮喪,好天氣激發了他樸素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拐過兩道彎,清新的空氣中飄蕩起了口哨聲。在鄉村,口哨不算是莊重的藝術形式,但棺材匠吹響的內容卻莊重異常: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口哨聲讓一片樹林變得無比生動,那些葉片上晶瑩的晨露,慢慢攏成一團,滑向葉尖,然後優美地墜落,浸入大地。
口哨聲是在一處開滿了水仙花的曠地上停止的。當時棺材匠一轉頭,口哨聲就被一刀兩斷了。
一片開得無比燦爛的水仙花叢中,橫臥着一具雪白的女人身體,身體四周的水仙花被壓得東倒西歪,身體上有星星點點的殘破的花瓣。這時,陽光薄紗般傾瀉而下,在女人身體形成了一層耀眼的橘黃。她的兩隻眼睛還大大地睜着,直視着通透高遠的天空,那片廣袤的湛藍中,有雄鷹在盤旋。
扁擔從棺材匠肩上悄然滑落,他瞪着眼睛看了一陣,使勁扭了扭脖子,收回了兩扇嘬着的嘴脣,往前走了一步。
“喂!喂!”他輕輕喊了兩聲。
天地寂然,只有林間悅耳的鳥叫聲,好像是畫眉。
棺材匠回身就跑,跑的過程中,嘴大大張着,看樣子想喊,可沒有聲音。
跑出去好遠,村莊上空才響起了淒厲的喊聲:死人了。
和村東頭那個清澈碧綠的水潭一樣,龍潭村一直安靜沉默,祥和安寧,像一個閒聊時躲在牆角的聆聽者,不囉唆,不插話,悄悄來,悄悄走。就是運動最厲害那幾年,別的村子轟轟烈烈,烏煙瘴氣。再看看龍潭,老人們依舊坐在屋檐下,披着一身的陽光啪嗒啪嗒吸着旱菸,目光慵懶,盯着村莊的一草一木看,去找尋那些已經遠去的日子;女人們還是成羣結隊去水潭邊洗衣服,沿着岸蹲成一排兒,東家長西家短,也會說些男女之間那些隱秘事兒,於是水面就盪開一片肆意的歡笑;孩子們仍舊在月夜下奔跑,手一撈,就能把螢火蟲關進掌心,湊到眼前,張開手縫,亮光映着長長的睫毛,看夠了,手一鬆,目送着一汪螢火搖曳着遠去。
一聲淒厲,祥和不再,惶恐猶如暴雨前天邊陡然而至的黑雲,壓得一個村莊直不起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