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水莊最近變化很多,有些是那種輪迴式的變化,比如蒜薹又到了採摘的時候;有些變化則是新鮮的,讓人鼓舞的,比如水莊通往縣城的水泥路完工了,孩子們在新修完的水泥路上撒歡,大大小小的車輛趕趟兒似的往水莊跑,彷彿一夜之間,水莊就和縣城抱成一團了。要知道,以前水莊人要去趟縣城可不是那樣容易的,不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顛簸五六個小時,你是看不見縣城的。現在好了,去趟縣城就像到鄰居家串個門兒。
這個時候,我的父親遊本盛站在自家大蒜地裡,滿臉堆笑。在他眼裡,像水莊有了水泥路這些新鮮事兒和他沒有什麼關係,他更關心的是他的大蒜地。今年的大蒜地倒是爭氣得緊,從冒芽兒開始就順風順水的,該採摘了,一根根在和風裡炫耀着粗壯的身軀。父親每天都要到大蒜地走一走,看一看,然後啜着紙菸蹲在土坎上,沒有比這讓他更滿足的事情了。
父親弓着腰在剝蒜薹,一陣風過去,我看見了他兩扇瘦窄的屁股。我說歇歇吧。他直起腰,回過頭,一臉的怒氣:“歇歇?歇歇都能有飯吃老子早歇了!”我不說話了,還後悔剛纔說出來的話。我想我最好是閉嘴,我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我的父親都能找出讓我難堪的理由。
可我發現,我不說話也不行,我不說話父親也會把他的不滿通過諸如眼神和動作傳遞給我。這一年來,父親看我的眼神總是充滿了疑問和警惕,我就像一隻潛入他們家偷食的野貓,不幸正好被他發現了。我這隻偷食的野貓只好把尾巴藏着掖着,生怕主人哪天不高興了一腳把
你踹出門去。
初夏是水莊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這個時候的水莊可有生機了,天空清澈碧透,水面也清澈碧透,一莊子待收割的蒜薹也清澈碧透。最打動人的是,不管你走到哪裡,每一個水莊人的臉上都帶着笑。水莊人真的沒有野心,一次理所當然的豐收就能把一個村莊變得天寬地闊。父親不和我說話,埋下頭繼續採摘蒜薹。我直起腰,天空沒有一絲雲彩,一望無際的蒜地在陽光下像一幅油畫。遠遠地,族中的三叔對着我招手。三叔是我請去通知幾個師兄弟出活的人。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無雙鎮的嗩吶班子省掉了接師禮,連運送出活工具這些規矩都一併沒了。我三步兩跳地跑過去,先遞給三叔一支菸,他撩起衣角擦了擦滿臉的汗水,把煙點燃後對我說:
“都通知了,只有你大師兄同意來。”
“其他人呢?他們怎麼說?”
“還能說啥?不是說忙就是這裡那裡不利索咯。”
三叔說完走了,走出老遠了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大聲喊:
“對了,你二師兄說以後不要去叫他了。”
“爲什麼?”我問。
“說下個月要出門了。”
“去哪裡?”
“不知道,大城市咯!”
我悻悻地回過頭,就看見了父親那張鐵青的臉,他兩手叉在腰際,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低着頭從他旁邊走過去,他在後面冷冷地笑,笑完了說:
“都快孤家寡人了吧?看你以後還怎麼吹?吹牛×還差不多。”
晚上我沒有吃飯
,躺在牀上,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隻蜘蛛倒懸着垂下來,一直垂到我的鼻尖處。我伸出手,讓蜘蛛降落在我的手心裡,它就順着我的手臂往上爬,時左時右,我不知道哪裡是它想去的地方,或者它壓根兒就沒有目的地,只是這樣一直往前爬,再往前爬,什麼時候爬累了,織個網,就算安家落戶了;又抑或被天敵給吃掉了,無聲無息地,誰又會去關心一隻蜘蛛的未來呢!
彷彿一眨眼時間,我身邊這個世界一下就變得陌生了。眼裡的一切都沒變,山還是那座山,河也還是那條河,可有些看不見的東西卻不一樣了。像水莊的那條河,看上去風平浪靜的,可事實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下河游泳,一個猛子下去,才發現河底下暗潮洶涌。
直到父親睡了,我才從屋子裡出來。母親重新把菜給我熱了熱。我吃飯時,母親還是像我小時候一樣靜靜地坐在我的旁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眼神裡流淌着源源不竭的愛憐。
“後天是不是要出活?”母親問。
我點點頭。
“聽你爹說幾個師兄都不來?”
我又點點頭。
“唉!”母親長嘆一聲,然後她接着說,“天鳴,要不這嗩吶不吹了!咱乾點別的,憑咱這雙手幹啥不能活命啊!”
我放下碗,轉過去對着母親。
“我知道這個理,可當年拜師的時候我給師傅發過誓的,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把這嗩吶吹下去。”
“可你看,就你一個人也吹不來啊!”
“過兩天我去找師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