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反比創業難,
矛盾重重自相殘。
天王錯把忠良怪,
一招棋誤輸滿盤。
太平軍在忠王李秀成指揮下,大敗“常勝軍”,把華爾困在核心。布政使吳煦和上海道臺楊坊,怕華爾寡不敵衆,又派出清軍兩千人,來青浦助戰。這下替華爾解了圍,這小子才連滾帶爬逃回上海。青浦一戰,太平軍不僅繳獲了大批槍炮,殺傷敵軍一千多人,還奪回了失陷的松江。
八月十八日,太平軍直逼上海城郊,準備大舉攻城,“常勝軍”慘敗的消息,敲響了在上海的一切反動派的喪鐘。他們有的祈禱,有的拜佛,有的忙於逃難,有的躲進租界裡,有的準備自殺,也有的要負隅頑抗。家家關門閉戶,街巷冷冷清清。唯有擁護太平軍的下層民衆,心花怒放,拍手稱慶。
在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下,英、美、法三國駐上海的公使,也沉不住氣了。在由英國公使額爾金召集的各國公使聯席會議上,額爾金突然撕下“中立”的假面具,說道:“爲確保英吉利王國的利益,我決定支持上海的清政府,擊退來自南京的干擾!”法國公使布爾布隆也叫囂說:“法蘭西王國也不能袖手旁觀。敝國政府要有效地制止叛軍的威脅,直到他們退出這一地區爲止。”法軍侵華司令孟鬥班,也嚎叫着說:“我的艦隊容忍是有限的。現在已到了超越限度的時刻,我要用我的火箭、大炮,向叛軍說話!”美國公使也煽風點火,推波助瀾。緊接着,法國海軍“先鋒”號、“勇士”號、“遠征”號、“無畏”號,先後開進黃浦江,向太平軍營地發起猛烈的炮擊。美、法、英三國的海軍陸戰隊七千人,公開協助清軍守城。於是,革命與中外聯合的反革命,在上海展開了空前的激戰。
且說忠王李秀成。他一心奪取上海,打開天京的局面,可是,由於貪功心切,急於求成,沒看清外國侵略者的本質和強大的軍事力量,只率領五千人馬,向上海發起攻堅戰。
八月二十日,太平軍分成八隊,猛攻上海的南門和西門。但見馬隊在前,步兵在後,在弓箭、槍炮的掩護下,以閃電般的速度攻到城下,豎起雲梯,揮舞着閃光的大刀和長矛,向城頭爬去。就在這個時候,垛口上探出幾百個碧眼黃髮的洋兵。他們手執新式步槍和手雷,向太平軍瘋狂地射擊。霎時間,槍炮齊嗚,彈飛如雨,太平軍的攻城戰失敗了。再衝鋒,又失敗了。
李秀成心急如火,又組成兩千名敢死隊。結果,還是沒有成功。太平軍前赴後繼,死傷了足有三千多人,終於在敵人的炮火下退敗了。
李秀成兵退嘉興,又羞又怒。還想厚集兵力,再攻上海。可是,卻氣惱了天京的洪秀全。按他的計劃,限李秀成在一個月內攻佔蘇州和常州後,馬上回師西征。把戰役的重點,擺在救援安慶和爭奪武漢方面。而李秀成卻在洪仁-的支持下,東取上海而不願西去。這樣,嚴重地影響了西征戰役。對此,天王十分震怒。再加上李秀成打了敗仗,猶如火上澆油,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九月上旬,他連下三道詔旨和一面金牌,勒令李秀成回京。
李秀成一看風頭不對,被迫返回天京。天王暴跳如雷地說:“爾一再抗旨,是鬼迷了心竅,還是另有居心?”李秀成道:“臣以爲京都地臨大江南北,原有金城湯池之固,然必剷平南方妖穴,方可永奠磐石之安。上海水陸要塞,物富民豐,一城抵數城,一縣抵數縣。且離蘇州近在咫尺,何捨近求遠也!”“-!”洪秀全氣得一拍桌子:“天京議論軍情之時,爾也在場。西征之重要,爾已盡知。你貽誤軍機,傷兵損將,還敢狡辯!”洪秀全在盛怒之下,頒發詔旨,將李秀成的兵權奪回,官職一貶到底,只派英王率兵西征。
李秀成又羞又惱,暗怨天王無情。他的心腹謀上李文炳乘機進言道:“卑職有幾句忠言,不知當講不當講?”“你是我的親信,有何顧忌?”李文炳壓低聲音說道:“天王愚昧,賞懲不明。且又固執己見,暴虐寡恩。卑職說句掉頭的話,他就是萬惡之源!”說罷,覺察到有些失口,急忙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哆嗦。
李文炳,江蘇無錫人,當過巫醫算過卦,是江湖術士出身。一八五三年,曾加入上海的小刀會,在劉麗川手下當過護書和筆帖吏。後投靠清政府,出賣小刀會,受封候補道員。李秀成兵進蘇州時,他又起義歸順了太平軍。爲此,受到李秀成的青睞,委他在帳下當了謀士。從他的出身和資歷,竟敢攻擊天王,難怪他嚇成這般模樣。
李秀成並沒責怪李文炳,讓他站起身來:“你不用怕。說真話比說假話好,我倒想聽聽你的見識。”李文炳如釋重荷,又跪下磕了一個頭說:“卑職方纔說天王暴虐寡恩,並非信口開河。殿下爲天國立下那麼多汗馬功勞,結果被他一句話就貶了職,實在叫人不平。”李秀成以手捶頭,打了個沉重的唉聲。李文炳接着說:“卑職雖然投天國日短,但有些事情是看不慣的。不是卑職多嘴,就拿幹王來說,對天國毫無寸功,竟一躍登上幹王和軍師的寶座,總理朝政,統率全軍。再說英王,儘管他智勇雙全,畢竟閱歷短淺,比之殿下遜色多矣。天王卻封他又正掌率、五軍主將,殿下反屈居於下。”
李文炳一席話,正點中李秀成的心病。他用手狠狠地敲着桌子說:“玉成本與我同鄉,又小我十五歲,我二人同時加入太平軍。那時,他只不過是個孩子,派在童子軍中做事。而我卻被派到東王帳下,從一名卒長熬到軍帥,而後又摧升將軍、檢點和丞相。我敢說,這些官職都是用血汗和性命換來的。到頭來,反不如一個孩子受重用,實在令人心寒!”李文炳道:“時也,運也,命也!上不明則下亂,痛哉,惜哉!”“我意林泉歸隱,先生以爲如何?”“不可!不可!”李文炳搖首道,“殿下雄才大略,古今罕見。豈能一時灰心,做孺夫之舉。瞻前顧後,這天國的重任舍殿下而誰?千萬不能因小失大,抱恨終身哪!”李秀成嘆息道:“官職盡失,已無用武之地,還談什麼重任?”李文炳笑着說道:“俗語言,‘能伸能屈,方爲丈夫也!’我料天王在盛怒之下,才做出這種決定,事後必悔。殿下應具本天王,痛責‘己過’。目下,西征正用人之際,天王必收回成命,委殿下以重任。待兵權到手,則廣交有識之士,信用志同之人,內結權貴,外擁重兵。如是者,何患大權旁落乎?”李秀成大喜,拉着李文炳的手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他日秀成如願,皆先生所賜也!”
果不出李文炳所料,在李秀成具本認罪的第三天,洪秀全頒下詔旨,恢復李秀成的王爵和官職,並命他即日西征。李秀成喜出望外,重賞李文炳。臨出發前,他派李文炳爲蘇州監軍,節制常州。湖州、杭州各路人馬,替他看守蘇、浙根據地。還讓李文炳物色推薦志同之人,以培植個人勢力。李文炳千恩萬謝,拜別而去。
李秀成上表謝恩後,即沿着大江南岸,率兵向西挺進。
按計劃,英王陳玉成由江北西進,於一八六一年三月到武昌。忠王李秀成由江南西進,由南昌以下橫過江西,經瑞州至洞庭湖上的嶽州,再由此達到武昌以西的地區,與英王會師,合攻武昌。
且說陳玉成。他率領北路大軍,向西疾進。一八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軍至桐城西南的掛車河,準備順道解安慶之圍。結果,遇到清軍殊死的頑抗。身爲兵部尚書、欽差大臣、兩江總督、節制長江軍務的曾國藩,向圍攻安慶的多隆阿、李續宜下了死令。他說:“長江如蛇,頭在武昌,尾在上海,腰即安慶也,腰斷則首尾難顧,此所必爭之地也。特令爾部,加緊圍攻該城,勿使內外之髮匪得逞。倘有疏忽,提頭來見!”
多隆阿和李續宜乃曾國藩手下最兇悍善戰的兩支部隊。因此,太平軍屢戰不利。陳玉成見解圍無望,又怕誤了武昌會師的時間,只好放棄安慶,繼續西進。一八六一年三月十日克霍山,十四日佔英山,十七日克薪水,十八日突然攻佔了曾國藩認爲“萬不可失”的黃州府。這裡離漢口僅五十英里,朝發夕至,沿路的清軍全被驚散。曾國藩本人現駐祁門,湘軍主力又皆在安慶、太湖一帶。因此,武昌的城防十分空虛。太平軍光復武漢,看來就在旦夕。
湖廣總督官文,接到警報,嚇得魂不附體。急令水師封鎖大江,緊閉城門。又在督署召集州、府、縣、道的文武官員,共議軍情。官文說道:“曾大帥駐節祁門,胡巡撫督兵太湖,我們的重兵都集結在安慶一帶。誰知陳玉成率十萬之衆間道而來,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武昌兵不過萬,實力空虛。賊衆我寡,奈何,奈何?”
布政使趙烈文道:“眼下,武漢三鎮的秩序異常混亂,謠言四起。說什麼武昌城裡有無數長毛便衣隊,又說什麼‘三點會’、‘哥老會’等逆黨,都想迎接長毛子進城。爲此,大帥不可不防。”
官文聽罷,氣急敗壞地說:“我問你們有什麼辦法,能殺退長毛子?”文武官員聽了,緘口不語。官文又大呼道:“爾等既食君祿,當報君恩。亂賊已兵臨城下,公等何故避而不答?”這陣兒,衆官都低着頭。官文越問,他們的頭就越低。把官文急得眼前發黑,心口發熱,“哇”一口鮮血吐在地上,昏迷過去。經大夫搶救,才保住了這條狗命。
布政使趙烈文道:“大帥稍安勿躁,卑職倒有個愚見。”官文以手示意,叫他快講。趙烈文道:“敵衆我寡,光靠官軍是守不住三鎮的。卑職以爲,非請洋人幫忙不可。”官文翻身坐起,好像抓住了救命符,忙問:“洋人肯替咱幫忙?”“我看可以。大帥沒聽說上海之戰嗎?薛撫臺就是依仗着洋人的力量,才殺退李秀成,保住上海。我們這裡也有不少洋人,漢口還有英、法兩國的領事館。大帥何不派人求救?”“對呀!”官文一躍而起,愁雲頓消,對趙烈文說:“你代表我走一趟。無論如何,也要請他們幫忙。條件嗎,凡是我們能做到的,都可以答應。要多帶禮品,快去,快去!”“遵命!”趙烈文起身而去。
一八六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英王陳玉成在黃州大營裡,接待了兩個不速之客。他們是英國駐漢口的領事金執爾和參贊巴夏禮。
巴夏禮是英國外交官,生於英格蘭斯塔福德郡。出身貧苦,無所依靠,於一八四一年來中國謀生。後經友人支持,在澳門學習漢語,因學績優良而受到上司的器重。一八四二年充任英國侵華軍全權代表璞鼎查的隨員,曾參加過鴉片戰爭。從一八四四年起,先後任英國駐廈門、福州、上海等領事館譯員。一八五四年升廈門領事,一八五八年曾代理廣州領事,製造“亞羅”號事件,挑起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攻佔廣州後,於一八五八年一月成立以他爲首的廣州外人委員會,對廣州人民實行殖民統治。一八六○年,隨英國侵華軍全權代表額爾金北犯,任翻譯主任。曾參加進攻天津、北京的侵略戰爭,又多次代表額爾金向清政府施加壓力。一八六○年九月十八日,在通州與清政府談判時,被僧格林沁逮捕,囚禁於北京。十月八日獲釋,對清政府愈恨。曾唆使額爾金火燒圓明園,並參加迫使清政府簽訂中英《北京條約》,對中國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同年,隨侵華英國艦隊司令何伯到漢口,任參贊。
巴夏禮飽經世故,圓滑老練,善於逢場作戲和外交辭令。他這次是應湖廣總督官文的請求,特意來拜訪英王的。
陳玉成按外交禮節,熱情地接待了他和金執爾。禮畢茶罷,巴夏禮把眉毛一挑,說道:“我代表英吉利王國皇家海軍司令官何伯先生,以及駐在武漢的英國官民,向您——尊敬的英王殿下,以及您麾下的軍將們,致以衷心的問候。”“謝謝。”英王含笑回答。巴夏禮接着說:“敝國政府十分榮幸地與貴國建立了外交關係,在很多地方通商貿易。遺憾的是,貴國正在內戰,給敝國造成很大損失。我要提醒殿下,武昌、漢口、漢陽,是我國經商的主要城市,居住着很多僑民和辦事機構。他們受到法律的保護,是不準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侵犯的。貴軍現在的行動,已直接威脅到我們的安全。爲此,我代表大英帝國政府,向您提出嚴重的抗議!”
英國領事金執爾,晃了晃腦袋,也粗聲粗氣地說:“我奉勸貴軍,放棄攻打這個城市的行動,趕緊從這裡撤走。否則,一切後果將要由你們承擔!”
英王聽了這些威脅的話,只氣得劍眉倒豎。他冷笑了一聲,毅然說道:“我也要提醒你們,這裡是中國,而不是英吉利。攻佔什麼城市也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二位無權干涉!”巴夏禮也冷笑道:“不錯,這兒是中國的領土。可是,也有我國的租界地。因此,我們有權制止你們的軍事行動。”英王嚴厲地說:“太平天國的政策,主張平等、博愛,反對一切外來干涉,我們根本就不承認什麼租界。這是滿妖賣國的行爲,必須予以取締!”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又緩和下來:“當然,對一切正當的貿易和各國洋兄弟的安全,我們是支持和保護的。我中肯地告訴你們,太平天國不是滿清政府,太平軍也決不同於妖兵,我們有自己的政策和主張,其他人是無權干涉的。”
巴夏禮瞪着一對藍眼睛,陰險地問道:“這麼說,你是一定要進兵武漢了?”“正是!”
巴夏禮站起身來,把大禮帽彈了彈,面帶奸笑地說:“我和你們中國人打交道,已經十八年了,會見過各式各樣的人物。奕經、奕山、桂良、曾國藩、勝保、僧格林沁,乃至恭親王奕沂,哪一個不是出人頭地的人物?無奈,他們都在我們的大炮面前被馴服了。我倒要看看英王殿下是何許人。再見!”金執爾也站起身說:“由此而產生的一切後果,由你負全部責任!”二人說罷,揚長而去。
英王望着他們的後影,怒不可遏地說:“都是清妖慣的,本玉並不害怕!”謀士殷殿奎道:“殿下息怒。這些洋鬼不光是說大話,什麼壞事都能幹得出來。倘若強攻武漢,必然引起外交爭端,若洋鬼子插了手,可就麻煩了。”謀士施文道:“殷兄弟所料極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們是準備之後纔來的。卑職方纔聽說,英國海軍已經封鎖了漢水和長江。法國海軍沿江佈下地雷和水雷,洋鬼們荷槍實彈,嚴陣以待。戰爭一觸即發,殿下還是慎重爲好。”
陳玉成雖然年輕,但並不魯莽。他仔細地分析了眼前的形勢:一旦戰爭打響,洋人插手是不可避免的了。他們會以此爲藉口,公開支持清妖與我爲敵。那樣一來,對天國就大大不利了。陳玉成又想道:洋人一貫得寸進尺,欺軟怕硬。這一次要讓了他,以後的麻煩就會接連而來。再說,武漢爲必爭之地,決無放棄之理。難道就這樣罷手嗎?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擡起頭來問殷殿奎:“忠王的大軍現在何處?”“回殿下,聽探子說,忠王已經殺過嶽州,離武昌縣不遠了。”
英王臉上露出笑容。心裡說:待忠王到後,太平軍的實力可就大了。即使對付洋人,也綽綽有餘。於是,馬上做出決定:先不打武漢,分兵攻打北面的麻城和西北面的德安。
三月二十六日,太平軍攻佔麻城。二十九日,攻佔德安。四月二日,攻佔隨州。可是,等到現在,也不見忠王的人馬來到。陳玉成心如火燒,忙派人過江催促。
且說李秀成。他按照時間的要求,早該到武昌了,那麼,爲什麼遲遲沒到呢?這與李秀成的私心有關。前文書說過,李秀成對陳玉成是不服氣的。他總想避開陳玉成的指揮,自己另搞一套。他這次西征是被迫的,不來不行。所以,並不急於向武漢進軍,而是尋找任何機會和藉口,進行拖延。一八六○年十月,他兵到蕪湖,經繁昌、南陵、石埭、太平,於十二月一日破羊棧嶺。在這裡他得到情報,說曾國藩現在祁門軍中,手下兵馬不多,實力空虛。李秀成大喜,心裡說:不料曾妖頭落到我的掌中。破祁門,捉曾妖,豈不比奪武昌勝強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