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窿山風清涼,帶着林中各色秀木的香氣,讓人陶醉。
錢逸羣仰頭深吸一口清香夜風,睜眼就看見漫天星斗。鐵杖道人那天晚上說的話又浮了出來,卻怎麼都不知道什麼叫“星命”,爲什麼“收不下”。
木老道佝僂着身子,很有些駝背,一步步往山下走。錢逸羣呆立片刻,還是追了上去,道:“我跟你走麼?”他本想叫一聲“師父”,但這師父的形象與他想象中的也實在太遙遠了,硬生生叫不出口。
“對對對。”木道士連連稱對。
錢逸羣招呼錢衛跟上,見錢衛能夠一手提着竹篋,一手提着燈籠,便只跟着木道士又問:“我們不住上真觀麼?”
“對對對。”木道士點頭應道。
“那咱們住哪裡?”錢逸羣問。
這回木道士不說話了,擡頭看了看錢逸羣,微微一笑,繼續埋頭走路。
錢逸羣被他笑得茫然無措,只得再跟了上去,竟然是原路下山的模樣。一直走到上山時看到的那條竹林幽徑,木道人轉了個彎,跳下大道臺沿,往裡走去。錢衛連忙搶在前面,爲錢逸羣照明。
錢逸羣只覺得腳下土路坑窪,從未走過這麼不平整的路面,像是有人專門在這裡挖了絆腳坑,故意要害人性命。
月光被竹林嚴嚴實實擋在外面,幽徑一片漆黑,若不是錢衛的燈籠,真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錢逸羣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傻,那木老道昏昏聵聵,是怎麼在這條路上走得如此平穩?竟然連燈籠都不要?
——想來他年年走,已經走熟了。
錢逸羣很快找到了原因,又想起趙監院所說“讓你看藏經閣”的話來。
藏經閣顧名思義就是存經書寶典的地方,也就是上真觀的圖書館。
看守藏經閣自然就是圖書管理員了!
老子、老毛、老毛老婆、老莫、老僧——少林寺掃地那個……這些人可都做過圖書管理員。
由此可見這個職業的水有多深。
“師父,我們是道士麼?”錢逸羣想到這節,“師父”兩字也不覺得有多難叫出口了。
老木道士連聲道:“是是是。”
“那我這算出家了麼,師父?”錢逸羣覺得這實在更像是一場鬧劇。
“對對對。”木道人繼續道。
“師父,您能說點別的麼?”錢逸羣覺得額角青筋條暴跳,忍不住問道。
“好好好。”木道人微笑之中充滿了慈祥和藹,燈光之下還真的有些高道風骨。
錢逸羣放棄了說話,讓錢衛走在前面,自己深一腳淺一腳跟在最後,也不知道這條路到底還有多長。
從竹林幽徑裡走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到了中天。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極開闊的平地,四面環山,是個山塢。在月光之下隱約能看到一座茅屋,看上去比錢逸羣家裡的廚房大不了多少。
錢逸羣踏出兩步,頓時鬆了口氣。腳下不再是坑坑窪窪的土路,而是硬實的土磚,走起來無比舒服。他在城裡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爲這土磚地面高興得想跳起來,真是換了人間啊。
這種興奮的感覺很快就消失殆盡,因爲那棟茅屋。
很不幸,那就是師徒三人外加錢衛的臥室、客廳、廚房……還好茅廁是在外面的。
只要出了茅屋,天地就是個大茅廁。
錢逸羣看着這間三十來平,集聚了多功能高人氣的房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在燈籠的光照下,可以看出這茅屋連地基都沒打,只是磚塊從地壘砌,裡外糊了一層黃泥燒硬。頂棚上是正宗的乾枯茅草,松木作樑,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木幹都已經開裂了。
房樑上掛滿了廢棄的蜘蛛網,粘着灰,就像是重重帷幔。房間裡透着風,倒是沒什麼異味,仔細看才發現這是牆上打了幾個洞,外加數條不規則開裂的牆縫,雖然眼下起到了促進空氣流通的作用,再過兩個月可就不知道該怎麼過了。
一個碩大的黑影朝三人走了過來,跟錢逸羣差不多高,卻十分壯實,無論寬度還是厚度都超過錢逸羣一倍,就像是塊大方磚。
“你是師兄吧?”錢逸羣先打了招呼,“我今天剛拜的師。”
老道士在旁邊笑道:“對對對。”
“我叫阿牛,也是師父的徒弟。”那大方磚甕聲甕氣道,“我怕沒你大,還是你來做師兄吧。”
“不必客氣,你先入門的,你做師兄就是了。”錢逸羣並非有意謙讓,只因爲他腦中迅速過了一遍曾經讀過的書,意外地發現“師兄”是個很悲催的職稱。
且看郭靖之於楊康,明顯楊康帥氣多金出身好,兒子還爭氣。
再看令狐沖之於林平之,直接妞偷人啊!小師妹就這麼被搶掉了。
還有天龍三兄弟,作爲大哥的蕭峰最悲催了,在兩個弟弟風花雪月把妹纏綿的時候,他苦逼逼的在塞外考慮天下大事,最後直接自戕而亡。
更別說孫悟空之於豬八戒和沙和尚,各種苦力打手保鏢護院……豬八戒只要負責吃喝坑爹挑撥離間就行了。沙和尚更絕,整部《西遊記》裡就幾句臺詞,簡直就像是上面派來掛職鍍金的。
……
錢逸羣突然又想道:這些師兄、大哥好像都是主角啊!那幫做小弟的反倒沒什麼好結果。看來付出和收穫果然是成正比的,算了,我還是當師兄吧……
“師弟,你在想什麼?”大方磚阿牛根本沒有跟錢逸羣玩你推我讓的遊戲,直接這麼喊上了。
錢逸羣暗道:今日真是諸事不順,是鐵杖道人故意選的時辰麼?轉念再一想,也有當主角的師弟呀,比如袁承志就是小師弟,再比如韋小寶是少林高僧的師弟,還比如小龍女是李莫愁的師弟……
“我在想,”錢逸羣將跑偏的神識收了回來,掃視了一圈屋子,“牀在哪裡?”
大方磚上前吹滅了錢衛燈籠裡的蠟燭,道:“蠟燭太亮,我借不到月光了。”
錢逸羣目瞪口呆,難道這裡的牀只能在月光之下才會顯形麼?
“咦,我怎麼更看不清了?”阿牛站在原地,撓了撓頭,剛一動身就嘩啦啦碰到了不知道是什麼的一堆傢什。
——坑你妹的,你拉低了本書人物平均智商你知道麼!
錢逸羣突然有種悲哀的感覺,也彷彿明白了趙監院爲什麼會是那副瘋瘋癲癲的模樣了。鐵杖道人說他師兄是高道,估計那時候還沒遇到這對師徒吧?
大方磚不知道碰倒了多少東西,總算在休息區域——牆縫少一些的地方,撥拉出一人長寬的空間,又從廚房區域抱來一堆稻草,薄薄鋪了一層。
“你不會讓我睡這裡吧?”錢逸羣硬吸了口氣。這地上凹凸不平也就罷了,還在滲着潮氣,只撲這麼一層稻草能頂什麼用?
“當然不是。”阿牛道。
“那我睡哪裡?”錢逸羣鬆了口氣。
“這是給你身後那個活鬼睡的。”大方磚道,“你既然是師父弟子,當然是跟師父和我一起。”
錢逸羣見錢衛身份被人叫破,心中暗驚:這大方磚雖然腦子有點問題,但是眼光很敏銳啊!看來這老道士,哦,不,是師父!看來師父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錢衛,你睡這吧,晚上鋪上褥子。”錢逸羣關照道,又對阿牛道:“師兄,我們睡哪?”
大方磚將錢逸羣領到門口,道:“我們在神像前打坐。”
錢逸羣取了錢衛的燈籠,吹了火摺子點燃蠟燭,仔細照了照:“哪裡有神像?”
“牆上。”大方磚踢了踢腳下的一塊木板,擺到中間,大聲喊道:“師父,您上座。”
“好好好。”師父收拾了一下剛纔大方磚撞倒的東西,踱步過來,坐在那木板上,雙腿一盤,剎那入定。
阿牛直接坐在了地上,長舒一口氣,兩個呼吸間就傳來了風箱扯動般的鼾聲。
錢衛湊了過來,低聲道:“少爺,這可比縣裡的地牢還苦呀。”
“嗯。”錢逸羣盯着阿牛給他留出來的地方,怎麼都坐不下去。
“少爺,咱們要不等天亮就回去吧?”錢衛又道。
“嗯……?你想什麼呢!”錢逸羣挑眉道,“我們可是來修行的!給我拿牀褥子,其他的你用。”
錢衛無奈,暗道:是你來修行,我只是服侍你而已。
他不敢說出來,只得拿了牀厚褥子,疊了兩疊,給錢逸羣放在地上當坐墊。他見錢逸羣上了座,便回到剛纔那個角落,發現靠牆立着塊三尺寬五尺長的木板,便取了放在地上,鋪上褥子,總比直接睡地上強些。
錢逸羣挪了挪屁股,覺得還是挺軟和的,想想這就是自己出家修行的第一夜,還真是很給力啊!不過以後要是一直如此,自己又能撐多久呢?
得益於之前做的功課,錢逸羣很快便拋卻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恍恍惚惚進入靜定之中。身邊那位扯風箱的師兄也漸漸收斂了鼾聲,耳中只有秋蟲殘鳴,山中野獸呼號,充斥着大自然的氣息。
誰都沒發現,躺在木板上的錢衛突然身子佝僂,蜷曲成了一團,嘴角抽搐,眼皮直跳,漸漸又打着擺子,發出一聲聲悶哼,好像承受着極大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