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徐佛和李貞麗哪裡還肯讓他走。雙雙上前,分了左右將他攔下。
徐佛貼身上去,柔聲道:“錢公子未必是戲言吧?”
“也不敢說真的就通徹了,不過略有所得而已。”錢逸羣故作謙遜道。
“請說來參詳吧。”李貞麗道。
徐佛暗叫不好,她早就摸清了錢逸羣的脾氣。來軟活,他或許還能給點面子;若是來硬的,恐怕他比你更硬。
果不其然,錢逸羣乾淨利索地反問了一句:“憑什麼?”
是呀,憑什麼?
我又不是你們憶盈樓的弟子。若說跟你們有關係,那也是消費者和服務者的關係,你憑什麼要我說出自己的想法?
徐佛不滿地盯了師妹一眼,對錢逸羣道:“我師妹就是這樣的性子,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錢逸羣看都不看李貞麗一眼,對徐佛道:“徐媽媽,請屏退左右,我就與你二人閒話幾句就行。”
李貞麗心中暗惱,卻說不出話來。她這性子由來已久,對才子俊傑如此,對販夫走卒如此,對達官貴人也是如此……眼下就算想說句討喜的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徐佛嬌笑道:“公子也真是的,與我等小女子計較,不失了身份麼?”
“我有什麼身份,不過是個差役而已。”錢逸羣絲毫不肯上套。
“呦,”徐佛一甩手巾,撲了錢逸羣一臉香粉,“公子的才學膽識可是一等一的,怎地如此謙遜?貞麗,你不是最仰慕這種才高不傲,膽略非常的少年英雄麼?怎地今日連話都不會說了,莫非是見了錢公子心就亂了?”
李貞麗期期艾艾應了一聲,心中卻道:我從小修習冰心訣,就是這副冷冰冰的性子,你要不說就別怪我來硬的!
“她要想聽也可以,我有個要求。”錢逸羣負手而立,“給我舞一場吧。”
“這有何難!”李貞麗鬆了口氣,心中暗道:還以爲他要提什麼過分的要求呢,這事倒算不了什麼。
綺紅小築說是小築,其實絲毫不小。左右有四個園子拱衛,對應四時節氣。眼下正是初秋,徐佛李貞麗請錢逸羣進了二人遣開了衆弟子,請錢逸羣前往秋院水榭。
楊愛跟在徐佛身後,見徐佛沒有反對,也就放了心。
錢逸羣隨着前面引路的婢女一路走去,只見沿途打掃得乾乾淨淨,又種了許多名貴樹種花卉,深得曲徑通幽處的禪意。他走到一株高大的廣玉蘭樹前,上面的大玉蘭花還沒敗盡,留着一股殘香。
“這是從泰西人手裡購得的荷花玉蘭。”李貞麗有些不耐煩,變相地催錢逸羣快些走,日後有得是賞花的時候。
當時明人將歐洲稱作泰西,這株廣玉蘭就是歐洲傳教士帶來的珍惜樹種,價值千金。
錢逸羣卻是想起了前世自己家門口的行道樹,夏天常跟家中大人坐在樹蔭下納涼。被李貞麗這麼一催,也沒了回憶的興致,略略加快步伐。
又過兩個轉腳,錢逸羣眼前一亮,面前豁然敞亮,水汽撲面而來,原來是個大池塘,足足有一畝地大小,幾乎是個小湖泊了。
池塘岸邊太湖石嶙峋而立,一座曲橋鬥折,探入池塘中心,盡頭矗立着一座磚木水榭。
水榭頂上中了藤蔓,垂下的枝條好似簾幕,再水風中微微擺動。
錢逸羣走過曲橋,進了水榭。
左右婢女清掃石凳,請錢逸羣落座。
錢逸羣用手摸了一把臨湖的靠欄,不着一絲灰塵,便道:“我就坐這裡罷,美景美人一眼可收。”
這靠欄是上下兩重上好的香木,一裡一外兩相錯開,人坐在下面石條凳,往上一靠,身子自然傾斜,猶如美女身姿婀娜,曲線優美,故而江南人雅稱“美人靠”。又有俗稱“鵝頸椅”,卻是說它像鵝的頸子一樣彎曲。
錢逸羣最不喜歡坐立都要一板一眼的,靠上去之後頓時渾身放鬆,落在老學究眼裡恐怕是大大的傷風敗俗。
徐佛湊了過來,在錢公子下首輕輕坐了,掩嘴笑道:“以後這靠腰要改叫‘君子靠’纔是呢。”
李貞麗不喜師姊這麼奉承人,硬生生道:“現在就開始麼?”
錢逸羣倒是很享受這種嬌媚美人一旁奉承,冰山美人持劍舞蹈,擡起下巴點了點頭,眯着眼睛道出聲好。
李貞麗當下將無關人等紛紛遣散,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條綢帶,纏在腰間,頓時顯出盈盈一握的小蠻腰來。
錢逸羣看了也不由心神一蕩,雖然自以爲沒有露出什麼豬哥相,卻已經被心細如髮的徐佛收在眼中。
李貞麗持劍亮了個門戶,也不要伴樂,手中寒芒一閃,寶劍已然出鞘。
這劍舞初時不過是尋常舞姿,只因爲李貞麗身段遠超常人,能在不可思議處折身扭轉,令人驚歎。
舞過三段,人與劍融爲一體。整個水榭之中,只見劍光不見人影。
錢逸羣肅然起敬,收起了之前那副浪蕩子模樣,坐正身子細細觀賞。
須臾之間,李貞麗人與劍又分離開來。
錢逸羣只見眼前月白色一抹,整個場子裡只有翩翩搖起的裙襬、曼麗的人影,竟然將劍光徹底藏了起來,不露出分毫。他回想起當日觀摩劍陣時的情形,暗道:“果然是一祖同源。雖然表現形式大相徑庭,在劍意的收放上卻別無二致。”他也因此更堅定了之前觀賞祝枝山草書的感悟,知道自己沒有走偏。
李貞麗身隱劍光,劍意卻隱不住,勃然觸發之間,身上還漫射出淡淡劍氣。這是她內修的表徵,不是尋常武夫徒然使劍的笨功夫。這絲絲靈蘊,散發出來便如光如霧,落在有修爲的人眼中更增添了一層敬畏。
等劍舞終了,錢逸羣站起身,撫掌讚道:“果然不愧是徐媽媽的師妹!”
李貞麗比徐佛小了十餘歲,她師尊去世早,多虧了徐佛代授本門技藝,與徐佛說是姐妹,更似師徒,聽着倒也受用。她從腰間解下綢帶,拈起一角,輕輕擦去鬢腳的汗水,說道:“現在可說了罷。”
錢逸羣搖了搖頭:“我在李媽媽的舞中又有了些感悟,若是方便,還想看看徐媽媽的本事。”
徐佛咯咯笑道:“難得錢公子今日有雅興,奴家本該拿出全身解數讓公子點評。只是公子用《劍器渾脫》吊着奴家的胃口,實在難以專心演舞呢。”
“你舞得越精妙,這《劍器渾脫》的真諦也就越精微,須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錢逸羣搖頭晃腦笑道。他這不是騙徐佛跳舞,只是心中雖然有了大略,要說也能說個七七八八,但總有一種尚未通透的感覺。
就如張僧繇畫龍,爪牙鱗角無不惟肖惟妙,然而就差點睛之筆,總覺得是條假龍。
看李貞麗舞劍的時候,錢逸羣已經隱隱有了“龍之神”,說不定看了徐佛的劍舞,這最後的點睛之筆也就有了。
徐佛將信將疑走到水榭中央,手中一抖,卻是取出兩柄扇子,右手上,左手下,啪地打開,挺胸翹臀擺了個身段。
形到,意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