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閉一睜,一夜就過去了。
翌日一早,錢逸羣聞雞而起,讓門下侍婢準備了牙粉清理口腔,洗了把臉,興沖沖往周正卿房間去了。
周正卿還沒起牀,被錢逸羣堵在牀上,朦朧中只是慶幸昨晚沒有讓美姬陪寢,轉念纔想道:這錢九逸今早纔來耍酒瘋?
“務德兄,若是你覺得錢某可交,還請自報家門。”錢逸羣一臉嚴肅道。
“你沒喝醉吧?”周正卿一臉驚詫,“連我都不識得了?”
“你,我自然認得,我是說兄臺家門。”錢逸羣道。
“吳江周氏啊。”周正卿披上衣服,疑惑,“九逸兄,你沒事吧?”
“我實在想不起吳江周氏到底是何來歷,還請直言。”錢逸羣追問道。
“唔,這不怪你,我大父爲人極不喜招搖,門下子弟多是謹慎讀書之人。”周正卿說走了瞌睡蟲,興致大起。這些日子相處,他總懷疑錢逸羣並不知道周家地位高超,但又不能巴巴地跑上去解說族譜,那樣會被當做是以家聲爲耀的紈絝子弟。這讓他十分鬱悶。
現在總算等錢逸羣自己來問,心中憋着的一口氣總算可以盡數吐出來了。
原來吳江周氏以理學開山鼻祖周敦頤爲始祖,世代都是理學正宗。周敦頤九世孫周澳謫居江南,其子周德遷居吳江,由此開創了吳江周氏譜系。
“我高叔祖周恭肅公,諱用,官至吏部尚書。”周正卿見錢逸羣面無餘色,估計他不知道自己高叔祖的分量,又道,“太僕寺卿周忠毅公是我堂叔,諱上宗下建。”
錢逸羣見過《周恭肅公文集》的書目,知道周用是明朝水利專家。至於周宗建是誰就有點茫然了,微微點了點頭。
“就是罵魏忠賢‘千夫所指,不識一丁’的那個鐵御史。”周正卿察言觀色,解釋道。
錢逸羣這才喔了一聲,表示有所耳聞。
周正卿換了口氣:“我大父是萬曆二十六年進士,由庶吉士歷遷少詹事。天啓時爲禮部左侍郎,曾任東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眼下致仕在家,優遊林下……你該知道了吧?”
“失敬……”錢逸羣心道:你說那麼遠幹嘛?直接說你爺爺是吳江故相周道登不就行了?
周正卿自以爲成功鎮住了錢逸羣,故作悠然道:“九逸兄怎麼想起問這事來?”
“還是昨晚那事,”錢逸羣在牀邊坐下,雙目直視,“文伯溫真是慧眼如炬,你不如他。”
“唔,何出此言呢?”周正卿涵養好,一點都不以爲忤。
因爲掌握了話語權的人,就控制了人的思想。文家本來就有號召力,等《墨憨齋誌異》廣佈天下,在其中暗藏自家臧否,那將是何等聲勢。
周正卿聽錢逸羣分說完畢,心中如擂鼓一般。他細細品過錢逸羣的每句話,暗道:的確是這個道理。不過,說起來文伯溫恐怕也沒看那麼深,否則怎會只拿出五百兩銀子入股?
“入股之事的確需要再議。”周正卿道,“這事我回去與家裡長輩商量了再說。不過猶龍先生即將要去丹徒就任,恐怕有些麻煩。他們世言堂收錄的秘聞,對於故事的編撰,恐怕少不了他們。”
“你家朝中關係這麼過硬,就沒點辦法讓他去不成麼?”錢逸羣覺得自己的經制正役很寶貝,但是人家的八品訓導就不算什麼了。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想通了這層關節,不由暗暗一笑,對自己的卑鄙無恥表示理解。
“哈哈,好你個九逸,竟然斷人功名路。”周正卿大笑起來,好像心有默契。
“猶龍先生那等人物,肯定將世言堂發揚光大看得比自己功名重要。”錢逸羣理直氣壯道,“我們只是幫他鋪路而已。”
“明白明白,”周正卿拉住錢逸羣的手,“九逸兄,這事你是首倡。依你之見,我們該出多大的股本?”
“這事肯定不能一家來幹,否則效仿蜂起,真假難辨,徒然內耗。”錢逸羣想了想道,“這就看你們幾家大戶怎麼分了。我先說一句,我錢家小門小戶,留點湯水給咱就行了。”
“這沒問題!”周正卿滿口答應道,“餘下的事交給我去辦就是了,我還有個堂兄在吏部聽用,能幫猶龍先生脫離泥淖重歸坦途。”
兩人相視而笑,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除了他倆,其他人對於昨晚酒宴上的記憶不深,直到送馮夢龍登船都沒再提起這事。
送走了馮夢龍,徐媽媽也命人收拾妥當,要借周家的排場前往蘇州,投靠她師妹。
憶盈樓是隱傳,除了錢逸羣之外的旁人都不知道詳情。周、文二人只道是找她同學技藝的姐妹,便也沒多問。
俄而整理妥當,一行人稀稀疏疏登上大船。因爲已經走了陳象明那波人,歸家院的雜役又飄零殆盡,所以看上去頗爲蕭瑟。
徐佛找了檔口,讓兩個女兒拖住周正卿和文蘊和,與錢逸羣單獨尋了個艙室,緊閉門窗防人看見。
錢逸羣心肝直顫,對這位看似二十實在四十的徐娘頗爲糾結,即有采摘之心,又有作爲嫩草的不甘。好在他心寬,轉念又一想:自己前後兩世加起來也有三十八年人生路,可算是徐娘的同齡人。頓時氣沉丹田,暗道一聲:有什麼便來吧,小哥我還怕了不成!
“錢公子。”徐佛身帶異香,既不是花精花露,也不像檀木沉香,隱隱之中勾人魂魄。
“徐媽媽。”錢逸羣微微後仰,手臂已經感受到了徐佛紗衣下的體溫。
“錢公子。”徐佛又嬌笑一聲。
“徐媽媽。”錢逸羣只覺得異香灌鼻,渾身燥熱。
“錢公子,”徐佛笑得花枝亂顫,“你我阿是要這麼一直叫下去啊?”
“也未嘗不可呀。”錢逸羣正了正身。
徐佛盯着錢逸羣的眼睛,突然斂容道:“公子似乎有所心虛。”
“呼,”錢逸羣長出一口氣,“欠了媽媽一個劍陣,怎能不心虛?”
“那高仁何嘗按常理行過事?恐怕他自己都忘了。”徐佛換上一臉幽怨道,“我們這些苦命女子,早就習慣了恩客們出爾反爾,前說後忘,翻臉不認人……唉,這就是命呀。”
錢逸羣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尷尬地摸了摸鼻頭。
“不過錢公子是重情重義之人,故而奴家對公子是深信不疑的。”徐佛道。
“這是。”錢逸羣心中泛起一絲警惕,也不多說話。
“眼下就你我兩人,身在這船艙,上絕於天,下不臨地,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徐佛在錢逸羣耳邊柔柔說道,“公子就將西河劍的來歷說與奴家聽聽吧。”
錢逸羣頓時鬆了口氣,道:“這是師長借我應急的,也就這麼回事。”
徐佛一隻手軟軟地搭在錢逸羣肩上,微微靠着,語帶哭腔幽怨橫溢:“公子,我憶盈樓一脈恐怕是秘法界裡最苦命的了……”
徐佛說着泫然欲泣,只是見錢逸羣雙目中沒有一絲半點的憐憫之情,這才收了腔調,用正常語音說道:“自從創派祖師公孫大娘故去,我們憶盈樓總是遭人覬覦。原本有七支衍派,時人稱爲七秀……如今只有三脈尚存。別說劍陣支離破碎,就連心法也只剩下兩套。”
“這個……”
“公子,”徐佛打斷錢逸羣道,“不瞞您說,西河劍是祖師的佩劍,非但意義非凡,本身也是鋒銳無匹的寶貝。奴家不敢求公子賜下,只是劍中還隱了一套本門失傳百年的劍法,名爲《劍器渾脫》。若是公子肯以此劍譜贈我,歸家院上下盡聽公子調遣。”
錢逸羣長長哦了一聲,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