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金兵那邊也有術士幫忙,那麼錢逸羣就不得不多培養點弟子出來分擔各路明軍的壓力。
但是……
資質平平的楊愛基本學不了什麼玄術,至於御劍訣更是連掐都掐不起來。她又不像方清竹,在符、陣、煉丹上有天賦和經驗,每天逼着自己苦練,幾十張輕身符裡才能畫成一張,而且效果雞肋,只能省去一兩斤重的分量。
就在楊愛再次陷入自暴自棄自我否定的狀態中時,錢逸羣來了。
作爲師尊,錢逸羣很少踏足這個新修的別院,都是楊愛前往他的住所請安問候的。知道師父前來,楊愛連忙帶着院落裡的老老少少一干雜役,出門迎接。只是錢逸羣來得太快,已經進了大門,將這幫人堵在了前院裡。
“都散了吧,”錢逸羣揮了揮手,“愛愛,找你喝茶。”
楊愛見師父身邊只跟了顧媚娘和狐狸、山鷹,知道這是師門之中小範圍的聚會,心頭一喜。她這些日子頗有些疑惑,正要師父解迷點化。
錢逸羣進了正廳,當先做了主座,示意兩人入座。顧媚娘大不客氣地搶了主客,朝楊愛嘿嘿一笑。楊愛身爲入門弟子,對這位“學生”有天然的心理優勢,寬容地笑了笑,坐在下手。
“愛愛,最近辛苦了,連人都清瘦了。”錢逸羣笑道。
“師父說得哪裡話,這都是弟子該做的。”楊愛答道。
錢逸羣不置可否:“我即將啓程前往大淩河,玉清壇這邊的事就交給你了。”
“這……弟子怕做不好。”楊愛遲疑道,感覺肩頭擔子極重。
“這些天來你做得很好。我在不在都沒什麼關係。”錢逸羣肯定了一番,“你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陷入了一個成見之中。”
“求老師點化。”楊愛匍匐拜倒。
“起來罷。”錢逸羣擡了擡手。道,“你這成見便是:只有修得玄術。纔是我的弟子。”
楊愛回座,微微點頭,心道:弟子不就是要學師父的樣麼?
“你這不是在侮辱我麼?”錢逸羣笑道,“玄術在道中,卻不是道的全部啊。道人我玄術還算可以,但歸根到底咱是個‘道人’,你若是隻見我的玄術,莫非是說我行事偏頗,不甚明道麼?”
“弟子不敢!”楊愛連聲辯解。“弟子絕沒有對師父的半點不敬!”
“別慌,”錢逸羣輕輕壓了壓話頭,“所謂成見和侮辱,未必就是貶人之非。凡是不切於真實,將某人看得太高太大太過完美,一樣是成見,一樣是侮辱。爲什麼這麼說?因爲你無法接受‘缺’的狀態。你想想吧。”
顧媚娘和楊愛紛紛陷入沉思之中。過了片刻,顧媚娘擡起頭道:“老師,我若是不接受您的‘缺’。着力爲您粉飾,便是對您的侮辱了,是否?”
錢逸羣點了點頭,再看楊愛眼中閃爍明光。正是想通了的表現。
“徒不必不如師,”錢逸羣又對楊愛道,“在待人接物、統籌分理上。你勝過爲師太多了,還有什麼可依賴爲師的?修行人。自知而明,自信而行。明行不殆,終於合道。你將我視做完人、聖人,將自己依附於我,這非但沒有自信,而且也滅了自明。”
“弟子似乎明白了。”楊愛道,“只是不能如方師兄那般爲老師出力,弟子心中常常自恨。”
錢逸羣笑了笑,溫溫道:“你現在做的,不正在爲我出力麼?而且這事非但我做不成,就連找人都未必找得到呢。”
楊愛聽了身子微微直起,只覺得胸口的氣都順了不少。
“還有一樁,入了我門不該再存有爲我做事,或是爲了某人做事的念頭。”錢逸羣沉靜下來:“你磕頭皈依時,禱詞是如何說的?”
“志心供養道,當願衆生,常侍天尊,永脫輪迴;志心供養經,當願衆生,生生世世,得聞正法;志心供養師,當願衆生,學最上乘,不落邪見。”楊愛熟練背誦道。
顧媚娘偷偷咬了咬舌尖,暗道:愛愛姐還真是當自己出家人了,這段禱詞我就沒背熟過。
“故而可知,‘當願衆生’纔是貫穿始終,不變不易的。”錢逸羣道,“奉茶咒的迴向還記得麼?”
“願以此功德,普及於一切,三界衆生保平安,一切有情增福壽。”楊愛流暢頌道。
“這些都是日夜要用的,你還沒明白麼?”錢逸羣笑道,“修行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衆生啊。我是衆生,衆生是我,度己方能度人,度人就是度己。若是隻盯着一人一門,那是邪魔。”
“多謝老師點化!”楊愛拜謝道。
錢逸羣虛扶一下,道:“祖師開闢道場,便是立下一座堡壘。咱們道士就如裡面的兵卒,保衛光明智慧,消磨矇昧無明。如今你做的事,雖然繁瑣,卻是在這堡裡的總兵,場上的將軍。”
楊愛聽得熱血翻涌,突然發現自己原來辜負了師父的一片苦心,內心中又泛起陣陣苦澀,誠懇道:“弟子知錯了。”
“沒什麼對錯的。”錢逸羣道,“總得你自己走過的路,才能去引導別人走。也罷,今天便與你們說說修真證道的兩條捷徑。”
“謝師父點化。”楊愛和顧媚娘兩人雙雙拜倒,提起耳朵生怕漏了一個字。
“感恩,懺悔。”錢逸羣道。
二女等了片刻,見錢逸羣端起茶喝了兩口,卻再沒有說話的意思,不由疑惑。
“咦,你們還在等什麼?”錢逸羣好奇道,“我說完了呀。”
“啊?老師,就這麼四個字?”顧媚娘嘟起嘴,“也不解釋一下麼?”
“有什麼好解釋的?”錢逸羣撇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哪個字你不懂?老師教你。”
“那、那、那總要說說感什麼恩。懺什麼悔吧!”顧媚娘急道。
“不能說,”錢逸羣搖了搖頭。“我說出來的,你們肯定能記住,但那不是你們的智慧。一旦我說了,你們跳進這個窠臼,就被死死限定住了。”
“弟子明白了,弟子會好好想想的。”楊愛道。
“一想就錯!”錢逸羣輕輕拍了拍座椅扶手,“這是要你去體悟的!‘想’只能造出臆想,體悟才能明白道理。”
“該如何體悟呢?”顧媚娘追問道。
“我早就說過了呀,萬物含靈……那是誰?”
楊愛這才別頭望向大門。只見傻子半藏在門外,探出了半個身子在偷聽,嘴角還流着一條晶瑩剔透的垂涎。她不由心中惱怒,這打斷師父講課的罪過實在不小!
不過既然師父問了,楊愛也不敢不答,只是道:“這是弟子從林子裡撿來的弟弟……”
原來楊愛那日跑走之後,只顧着埋頭亂撞,竟然一腳踩空,落入了一個樹洞。她本以爲這回要受些皮肉之苦。誰知落到底下卻安然無恙。
因爲下面已經有一個人了。
“就是這個傻子……我們費了些功夫才從樹洞裡爬了上來,卻迷了路……”楊愛道,“我見他一個癡癡呆呆的傻子,連自己是誰家裡在哪兒也說不清。便認了他當弟弟,帶在身邊。”
“唔,”錢逸羣笑了笑。“趙宗陽,你還記得我麼?”
傻子茫然地看着錢逸羣。腦袋左右轉動:“趙宗陽……是我麼?”
“師父認識他?”楊愛驚奇道。
“何止認識,”錢逸羣笑道。“原來他跑到樹洞裡去躲起來了。”
“怎麼回事啊?”顧媚娘好奇問道。
錢逸羣當然不會將自己打悶棍、易容頂替、煽風點火引起敵人內訌……的事說給徒弟聽。身爲師父,總是得做一些無意義的事維持自身形象,否則徒弟會起輕慢退道之心,最終吃苦的還是自己。
“看到他我纔想起來,”錢逸羣喃喃道,“赤血劍還在我這裡,怎麼主人家還不來取呢?莫非路上出了意外?”
“先讓他在這裡好好休息吧,”錢逸羣對楊愛道,“我傳書問問紅娘子,看她是否知道什麼能夠回魂補心的法術。”
錢逸羣抽出一張方清竹畫的飛鶴符,展開寫信,卻是寫給林志明的,告訴他自己去了大淩河,若是要赤血劍,就來大淩河找他。第二封纔是寫給紅娘子,詢問方略,同時將玉鉤洞天開放的事告知李巖,若他真心體恤百姓,心存救世,就該帶着沒飯吃的流民去洞天生息,而非佔山爲王,流寇稱霸。
看着兩隻紙鶴急速飛上天空,錢逸羣摸了摸下巴,笑道:“看,你方師兄在符陣一道,比爲師還有天賦。”
楊愛與顧媚娘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心中卻都欽佩道:一直聽說上善若水,因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今日聽師父這麼一說,總算明白什麼叫做守弱不爭了。非但不與人爭,還要將自己送出去呢……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之後,顧媚娘要留下與楊愛說話。錢逸羣便獨自帶着狐狸和山鷹出了玉清別院,老鹿還等在門口呢。衆人知道它是厚神仙的坐騎,無不對之寵愛有加,大把的豆料堆在槽裡,生怕它不夠。
看到錢逸羣出來,老鹿不滿地甩了甩頭,又將大嘴探進槽裡。
錢逸羣只好等它吃完。
“你最近好像通透了許多,已經有些道者的風範了。”狐狸突然用落寞的語調讚了一句。
“你好像不怎麼高興啊。”錢逸羣奇道。
狐狸長嘆一聲。
ps:感謝灰鷹隊長從月球時代支持小湯到現在,今天又給以厚賞,感君錯愛,奉上此章。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