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老爺?”
一人一狐異口同聲驚問道:“你去了哪裡?”
錢逸羣掃了兩人一眼,哪裡有空回答他們?
他嘴裡塞着糖醋里脊,一手已經抓住了羊肋排,另一隻油膩膩的手正伸向桌邊的三白酒……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
“哇……”錢逸羣手還沒夠到酒瓶,嘴裡的裡脊已經吐了出來,“呸呸呸!這肉壞了?怎麼如此騷臭?”他又抓着烤羊送到鼻前,用力一吸,整張臉都湊成了一團。他道:“這氣味也太腥羶了吧!”
狐狸跳到鼓凳上,伸出爪子拍了拍錢逸羣,道:“你沒事吧?”
錢逸羣摸了摸嘴邊的一圈濃密鬍子,道:“有事。”
“你入山了?”狐狸小心翼翼求證道,生怕白開心一場。
“是。”錢逸羣從腰間取下魚簍,放在桌上,試着將小山聖境放進去,果然也不能夠。他道:“我見了煉化這聖境的聖人,他已經羽化了。”
“那是自然,世間一瞬,山中一年吧。”狐狸道。
“那倒不至於,”錢逸羣摸着鬍子,“我也就過了五、六年而已。”說着,讓錢衛和狐狸在自己對面坐好,將進去之後的每一點小事都翻出來說了個痛快,甚至連自己棲身山洞前的一株小草有幾個葉片都不肯放過。
錢衛和狐狸哪有那仙子姐姐的修爲涵養?早已經是痛不欲生,恨不得拔路而逃。偏偏錢逸羣在山裡的五年不是混吃等死,隨手一拍便封住了兩人的去路,連出恭都不許去。
“呼呼,舒坦了!”錢逸羣總算解了話癮,外面已經打起了三更,“再不說話,舌頭都硬了。”
狐狸、錢衛心生大解脫之感。
狐狸好奇心最盛,又問道:“你說的那仙子,長什麼模樣。”
錢逸羣搖了搖頭:“這倒沒見。她背光站着,臉上又像是蒙了一層紗,完全看不到容貌。我只看到她一頭烏黑長髮,映着月光實在是脫俗出塵。唔,還有那腰肢纖細,玉手如蔥,肯定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美女。”錢逸羣這麼說着,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個面都沒見過的女子完全印在了自己心上。
狐狸又問那個往聖是何模樣,心中不斷冒出可疑的人名,卻又紛紛否定。它將故事的每個細節都挖了個遍,搖頭道:“沒道理!沒道理呀!”
“怎麼個沒道理了?”錢逸羣問道。
“你說這聖人囚禁了一條龍。你可知道最後一條應龍昇天是什麼時候?那是樑朝朱溫時候的事!”狐狸道。
“就不能是被抓之後進化的?”錢逸羣反問道。
“說得輕巧。”狐狸不屑道,“龍每一次變化都不遜於凡人成仙,你當應龍是時間熬出來的?沒有足夠的天材地寶乾坤元氣,怎麼可能成就一頭應龍?而且你說那龍初時暴戾非常,那正是除鱗的前兆。一旦它難消心中忿恨,就會招來天雷,剝去一身龍鱗,千年修行盡數毀去。”
錢逸羣略略吃驚,道:“沒想到我還做了一件好事。”
“這可以算是功德了。”狐狸搖頭晃腦道,“聞經悟道,罪滅福生。你對他有超度之恩。未來肯定有好事等着你。”
錢逸羣哂道:“上古靈種都指望不上,龍的事且先放放。”他又道:“當務之急,你們誰跟我說說,咱們下山來是幹嘛的?”
狐狸差點從鼓凳上滾下去,這纔想起對錢逸羣而言已經是五、六年不曾入過紅塵,許多旁枝末節的事忘記得差不多也是應有之義。
錢逸羣剛開始在山中的時候還會反覆回憶紅塵往事,甚至努力追溯前生的記憶,然而這種回憶終究十分辛苦,並且也不真切。許多事還會因爲受到情感影響變得似是而非,將自己引入執迷,前後不搭,邏輯不順。
至於李香君被擄這種事,在錢逸羣的記憶順位裡實在很難排上號。
錢衛便將二人爲何下山,如何進的張府,之前與張文晉、文光祖說過什麼……一一彙報,沒有漏掉一句。
錢逸羣這才接上記憶,撫掌讚道:“讓兩個紈絝去找個女,這招實在太妙了!”
“是老爺您自己想出來的。”錢衛無語,提醒道。
“那是,”錢逸羣大笑道,“沒想到我多年就有如此智慧,不愧是我!”
狐狸伏在地上,背脊聳動,嘔嘔狺吠,也不知道是在作嘔還是在笑。
錢衛隱去身形,怕老爺看他臉上的偷笑。
“還有,老爺這個稱呼惡俗極了。”錢逸羣道,“我一個道人,當誰家的老爺?以後就叫我……對了,我給自己起了別號沒有?”
錢衛一臉無奈,又將錢逸羣自稱厚道人、將茅棚起名五三觀道院之事細細說了。錢逸羣照例對自己年輕時的智慧天資讚歎不已,惹得狐狸實在呆不住了,留下小山聖境便跑了出去。
……
錢逸羣此時長成棱角分明,又蓄起了鬍鬚,身形、膚色也與當日在穹窿山上時大相徑庭,卻仍舊躲不過熟人的眼睛,最多隻是奇怪他怎麼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
這時候便用到錢衛了。他趁着夜色掩護,出去走了一遭,取了數人的頭髮回來備用,其中有張府家丁,也有兩位紈絝。
翌日一早,錢逸羣隨便幻了個容貌,起座開門,見昨夜來服侍的婢女坐在門口睡着了,便從她們身上跨了過去,徑自前去洗漱。這番動作自然驚動了張府上下,不一時便有管事上來責罵那兩個沒用的美婢,又送來美味可口的蘇州點心。
張文晉和文光祖也難得沒有睡懶覺,衣着整齊趕來請安,心中想着如何將計較好的說辭搬出來,說動錢逸羣收他們爲徒。
這些說辭錢逸羣卻早已經知道了。
昨晚錢衛前去取他們頭髮,正趕上兩人在屋裡密談。因爲涉及“厚道人”,錢衛自然不能錯過,聽了個周全,回來稟報家主。
他爲此還差點害了針眼。
原來張文晉和文光祖竟然是龍陽之交,當晚還沒說完事便已經搞在了一起,一併讓錢衛看了個真切。
說起來,國朝自萬曆之後,孌童之好便已經盛行無礙,時稱南風。前幾年甚至傳出左諭德繆昌期在值房裡翰林編修馮詮的事。更誇張的是,這事竟然沒有被有司查處,只視作“翰林風月”,成爲談資。
如此想想,張文晉與文光祖廝混一起,自然也不是什麼匪夷所思的大事。
錢逸羣今天忍不住地打量張文晉,見他果然有些小受模樣,搖頭掃去心中泛起的不堪畫面,道:“今日便爲你們擇地築壇,你們卻要快快找來顧大姐,否則事難成矣!”
事關性命、運程,二人誰都不敢怠慢。他們在常人眼裡或許百無一用,但說到尋花問柳卻是行家裡手,大宗師一般的人物。雖然李貞麗的縉霄部耳目衆多,但終究不如這兩人方便。
爲何?因爲男人在金屋藏嬌這事上,對其它女人肯定是千方百計隱瞞不讓知道。一旦出了門,卻生怕別的男人不知道。
張、文二人派了家人跑了幾家匹配顧大姐身份的院子,一無所獲,便知道這顧大姐是瞞了人的耳目悄悄來的。雖然不知道是哪位蘇州才俊請來了這金陵名,左右不過是這個圈子裡的人,要查訪起來十分便當。
果不其然,到了晚飯時分,文光祖那邊已經得到了消息,金陵名顧媽媽正帶着屬下女兒在王侍郎家落腳。
這位王侍郎名叫王心一,是刑部左侍郎,署尚書,地位之高猶在文震孟之上。不過他已經是致仕退休的官員,文震孟還是翰林清貴,故而兩家難分高下。文光祖歷來只會居高臨下與人交往,此刻也不得不乖乖投了名剌,請清客幫閒拉扯關係,跟王心一的兒子王守貞套上了關係。
王守貞並非文光祖這個圈子裡的人,他可是正牌的乙榜出身,舉人老爺,還要準備明年的開春的禮部會試。不過架不住張家銀彈開路,文光祖又送了一幅文徵明的真跡,拿人的手短,打算隨便應酬一下。
他見張、文催得急,又想顧氏不過是曲中人物,自己肯讓她住在園子裡已算是仁義至極,叫出來陪個客人又是什麼大事?便約定當晚在王家別院招待張、文,也不忘給厚道人發了一張請柬。
錢逸羣本想將顧氏引到張宅裡,這樣也算是調虎離山,方便偷人。現在又怕打草驚蛇,萬一顧氏惱怒王守貞出賣她,提前返回金陵,那更得不償失。當下聯絡狐狸,讓它幫忙偵知王家內宅狀況,又讓錢衛好生看守家裡寶貝,自己單刀赴會。
白澤能通萬類之言,隨便找了些貓貓狗狗,許以好處,很快就將王家別院的佈局,往來人數摸了個大概。只是這些動物的智力終究有限,要想知道李香君藏在哪裡,有誰看守,卻是不可能做到的。
這一番準備做下來,已是天光盡斂,華燈初上。
張文晉請錢逸羣坐了轎子,帶了僕從,一行人浩浩蕩蕩往王家別院行去。
眼看就要到了,錢逸羣的轎簾突然無風自掀,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擠了進來。
正是狐狸。
“王家別院突然去了好多人,不乏好手。”狐狸跳到錢逸羣腿上,壓低聲音說道。
“龍潭我都去過,還怕他?”錢逸羣微閉眼簾,不爲所動。
狐狸見了也不由暗讚一聲:果然有些風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