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二月,天子劉宏崩殂於南宮嘉德殿,時年三十四歲(虛歲)。
天子劉宏看似突然其實並不突然的逝世,立即令洛陽城內外風雨滿城,黑雲壓城。天子死訊一定,身爲天子劉宏指定的上軍校尉蹇碩,深明天子劉宏生前已有重立“董侯”之心,立即僞發詔書,宣何進覲見,準備於皇宮內伏殺何進。然而忙中有漏,竟不知自己軍中司馬潘隱已經爲何進滲透。
經潘隱的提醒,何進迅速逃離南宮,飛速召集部下,令其屯兵洛陽東城附近的百郡邸。百郡邸,類如後世的“駐京辦”,內中多是郡縣地方親信,皆非宦官能掌握,故,何進以之爲援助。何進返回大將軍府,已經來不及多想,飛速遣人召弟弟何苗,又令親信與皇宮內的妹妹何皇后接頭,探問宮內事情的原委。
不一刻,驃騎將軍何苗便匆匆趕來,急問:“大兄,可是宮內有變?”
何進此時換下被冷汗浸溼的朝服,心中雖然依然驚懼,但已經稍稍安定。拉住何苗,小聲問道:“適方纔蹇碩喚我入宮,欲趁機斬殺我,所幸司馬潘隱已通知我,否則我何家怕是已經被蹇碩滅門。看來天子已經崩殂了!”
何苗冷吸一口氣,罵道:“蹇碩這閹賊,竟敢如此!”
何進又道:“蹇碩如今手握西園軍兵權,我部下寥寥無幾,不堪交鋒。奈何?”
何苗思索一會,道:“大兄。今日之事,怕是蹇碩一人所爲。張讓才與我家交結婚姻,若是此時翻手欲滅我族,其假子亦必受牽連。‘搬石砸腳,智者不爲’,張讓久在禁中,深知新舊帝交接之重要,怎會留下如此痕跡?”
何進點頭道:“不錯。也是我適才驚懼不安,心思不穩,才忽視細節。若只是蹇碩一人所謀,不過匹夫之勇,卻是不必太過於憂心。”
“這樣兄長,我去尋小妹,聯繫張讓。當日他張讓既然與我何氏聯姻,便應該會支持我們。當今最重要的是另立新帝。只要新帝一立,蹇碩縱然擁有無數兵權,也不復爲患!”
“好,快去。”
……
洛陽,南宮。
張讓、趙忠等中常侍,與蹇碩相坐一堂。
蹇碩一身戎裝,長身跪於席前:“陛下初崩,萬事待理。我曹不準備祭祀,卻匆匆喚我而來,所爲何事?”
自從蹇碩接任上軍校尉,爲天子劉宏親信後,地位大增。隱隱可以對抗十常侍。
趙忠從懷中摸出一封詔書,丟在大堂內,細聲道:“自古以來,合則勝,分則敗。蹇碩你如此悖逆妄行,可是要自絕宮內諸宦?”
蹇碩瞟了一眼丟在大堂內的那封詔書,皺眉道:“先帝駕崩纔剛剛半日,我曹就已不念舊恩,藐視先帝遺命!”
趙忠冷笑一聲:“若真是先帝遺書,先帝爲何不曾向我、張讓等人提及,偏偏與你蹇碩言?不錯,先帝是想立‘董侯’爲帝,不欲讓何進再成樑冀!然而現下是什麼情況?”
“何進掌權內外,內闢士族,外交黨人,舉手之間,脅迫萬人。豈是一紙詔書就能成事?何進之害,我曹皆知。若平時相爭,我曹定會援助你蹇碩一二。可現下是何時哉?如若今日立‘董侯’爲帝,何進必定騷動京畿!蹇碩,你真欲應讖語,讓京畿流血千里乎?”
蹇碩臉色陰沉,大聲反駁道:“可我曹既知何進之害,難道還欲立‘史侯’爲帝?這是養虎爲患!”
似乎已經沉睡許久的張讓,此時緩緩長身而起,道:“蹇碩,可否聽我一言?”
“我替我兒,求婚於何進,結爲婚姻。按例說,此等場合,我當禁言避開。但是……”張讓雙眼猛的一睜:“假子之情,我曹性命,孰輕孰重,我張讓還能分得清。”
“董侯……王美人之死,雖非我等之錯,然我等不作爲,任憑此事發生,亦是有罪。如若董侯登基大寶,得知王美人之死狀,豈不怨恨我曹?我曹身家性命,全系天子之身,一旦爲天子所怨……我曹豈不是要……”
“可是要是現在不殺何進,恐怕便再無機會!”
“朝廷諸公,推何進爲首,掌管洛陽內外事務。城門校尉不可依借,北軍五校又是宗室劉表掌轄。蹇碩你欲殺何進之事已敗,哪裡還有機會!”張讓瞧着蹇碩,道:“你看看,這是驃騎將軍何苗送過來的信箋,當下,與其對抗何進,不如虛與委蛇。”
聞聽張讓一席話,蹇碩低頭沉默不語。良久,才長嘆一聲,起身跨步行至門口,方纔回頭,頹然道:“觀今日之勢,你們已經取得共識。既然不能說服各位,便索性抽身而出,不再關注此事。”
堂內。
中常侍郭勝冷哼一聲:“這蹇碩就好比以前的呂疆,出身卑賤,還妄想以名臣傳世。”郭勝說完,又向張讓諂媚討好起來。其他中常侍已經轉投張讓,也開始向張讓表示心意。渾然忘卻幾日前還同趙忠一起反對張讓爲假子向何進求婚的建議。
唯有與張讓相隔不遠的趙忠,祥裝鎮定,但是所捏酒盞的右手,層層暴露青筋,顯示出趙忠內心的憤怒。以往,雖然趙忠與張讓並稱,但是在宦官之中,自王甫死後,趙忠就是第一人。如今這一人,卻要轉換成張讓。趙忠豈能甘心,自己權勢被張讓削去!
趙忠看張讓的眼色,也僅僅被一旁的段珪看在眼中。
諸位宦官達成共識之後,迅速聯繫到何進,籌劃新帝大業。
蹇碩圖謀一事,卻因爲十常侍的耽擱,而有心無力。
三日後,年僅十七的劉辨即皇帝位,封劉協爲渤海王。大赦天下,改元光熹。
劉辨登基皇帝后,很快下發詔書,尊母親何皇后爲何太后,並使何太后臨朝,裁決政務。何氏頓時手握話語權,選後將軍袁隗爲太傅,與大將軍何進慘錄尚書事,互相依靠。何進身爲大將軍參錄尚書事,權重無比。何進此時權力,堪比昔日大將軍樑冀。何進掌握尚書檯後,爲應對當前危急局勢,迅速利用職權之變,大肆徵辟何顒、荀攸等二十餘人。而後何進又覺劉表,不似忠心,且出於宗室,遂以何顒代劉表爲北軍中侯,監察北軍五校。
何進剛匆匆整合朝廷權力,心中擔憂何進要對士人動手的袁紹就來勸諫:“自世祖創基後,洛陽之內,宦官強則外戚弱,外戚強則宦官弱,無有兩者同時並存之理。蹇碩執掌宮內軍權,又曾謀誅大將軍,若其不除,大將軍怎可放心?”
何進虛以委蛇的回道:“我其實早有格殺此賊之心,奈何其亦爲國家大臣,不可隨意誅殺。本初,可有良策?”
袁紹呵呵一笑,道:“這有何難。蹇碩謀殺大將軍不成,定然日日恐懼不安。大將軍只需放出風聲,言欲誅滅其全族,蹇碩定然會有所舉動。大將軍只需藉機歸罪蹇碩,立即可使區區一黃門令捕殺此賊!”
何進稍稍考慮一番,道:“本初此計可行。若能誅殺蹇碩,洛陽再無威脅可言也!”
且說蹇碩聽聞風聲後,爲保活命,立刻尋求宦官同僚庇護。因爲張讓沾染何進一系,蹇碩遂聯繫上心情不爽的趙忠,準備效仿六侯捕殺樑冀之舉措,在皇宮內再次誘殺何進。
然而,牆倒衆人推,趨炎附勢是爲常情。
蹇碩與趙忠剛剛商議片刻,與何進同郡的中常侍郭勝,便悄悄告發兩人之謀。繼而,何進令人捕殺蹇碩,收攏起蹇碩兵權。然而因爲趙忠多年經營,勢力龐大,何進對其有所畏懼,不敢輕易牽連上趙忠。
何進一朝誅殺蹇碩,立刻在洛陽露出崢嶸模樣,令無數人心中憂懼。
卻說,最提心吊膽的自然是,前些時日還與何進爭權的車騎將軍董重。
董重心中正七上八下,坐立不安時,驃騎將軍府外,突然趕來小黃門從,手持皇宮飾品,請見董重。
這小黃門一見董重,也不廢話,直接摸出一封書信,以及一方官印,道:“我乃中常侍趙忠之親信!”
“如今何進秉持朝政,肆殺同僚,暴逆橫行,不下昔日樑冀。何進既殺蹇碩,又豈能容將軍。自古外戚只有一脈當權,何氏既立,自然要謀殺董氏。當今將軍與老太后,好比處於懸崖之巔,時刻皆有傾覆之危險!”
“我家大人,不忍將軍這般朝中忠良見害,遂派我前來驃騎將軍府,與將軍商量自保之術!”
董重驗證信物,確定此人與趙忠有關係後,稍稍放鬆,道:“我董重處於懸崖之巔,卻趙忠也不比我好到那裡。蹇碩身在皇宮,仍被何進輕易誅殺,趙忠豈能心安?不過,趙忠又能想起何等自保之術?”
小黃門淡淡一笑,輕聲道:“我家大人不知經歷過多少危機,區區一何進,又有何難對付?我家大人之妙策,皆在書信中!”
董重疑惑的打開書信,只見偌大一張白紙,攤開後,只有寥寥兩個大字————“董卓。”
董重思考一會,揚了揚眉頭:“董卓?”
……
洛陽,大將軍府。
書房內,何進瞧着主薄陳琳、中軍校尉袁紹,試探問道:“孔璋、本初,河東皇甫岑始終是我心頭大患啊!”
陳琳首先回話:“皇甫岑牧守幷州、河東,不明洛陽朝局,欲行隔岸觀火之策,挾兵自重,坐觀成敗。”
何進令人拿來幷州戶籍人口、地圖,仔細觀摩一番,又問道:“如皇甫岑,如何處置?”
陳琳又欲搭話,袁紹卻搶言道:“大將軍切不可因小失大。幷州皇甫岑,不過是疥癬之患,究其望風緣由,卻是洛陽局勢未定。新帝剛立,人心浮動,閹豎、董重攪風起雨,騷亂雒京,是以疆外大吏,心懷投機,舉止各異,非僅皇甫岑一人。”言外之意,試探着何進與董卓、丁原這層關係。
“大將軍只要能以雷霆之勢,迅速瓦解董重、閹豎亂賊,皇甫岑、董卓之徒,自然會納首請降,散兵入雒。而大將軍若是因顧忌劉杲,放任董重一干人,則中滑賊聲東擊西之計策也!一旦董重、閹豎,凡客爲主,大將軍後悔晚矣!”
“大將軍須重視根基主幹,而非枝節末梢。大勢一定,饒幸之徒,不必催迫,必將乖乖入洛陽請罪!”
聽到袁紹發話,陳琳眼光下斜,閉嘴不言,沉默起來。
陳琳與袁紹雖然主事不同,但目的卻是一致的,都是要剷除宦官。
何進長身而起,背手在房內行走幾步,點頭道:“本初所言在理。董重內謀中官,又串聯趨炎附勢之徒,已成大害。昨日太后又言,董老太后,欲借董重之兵卒,誅殺我等。此事若不妥當處置,必成大害!”
“看來留董重一日,洛陽便要亂上一分!若能安穩入洛陽,我何進又何惜名聲哉!本初,你隨我,率兵圍困車騎將軍府,與他董重做個了斷!”
洛陽屯兵,皆在城中,調遣甚易。
四百羽林騎,一百餘虎齎,又有西園精銳三百,八百雜糅起來的步騎,自東城、西城出發,跨越條條街道,將車騎將軍府嚴密封鎖起來。七八百步騎,驅趕車騎將軍附近行人完畢,便五步一人,十步一稍,將車騎將軍府團團圍住。不過沒有何進命令,這些步騎卻不敢隨意攻入車騎將軍府。
圍住車騎將軍府後,何進敕令:膽敢出府者,一律射殺!
聽到府外突兀傳來噪雜聲音,董重心中一陣煩惱,跨步走出內堂。
十多名護衛、家兵,脫離平素職責守衛所在,聚集在堂前小院落,小聲議論,時不時還有人比比劃劃。
董重眉頭一皺,沉聲斥責:“爲何聚集此處?”
衆護衛、家兵訕訕站直,一個個低着頭,不敢搭話。何進率兵圍困車騎將軍府後,似他們這些守衛,首當其衝,或是死於羽林騎箭下,或是乖乖退下。
這幾日,因爲何進有意無意逼迫,董重處在重壓之下,此刻見這些護衛、家兵如此,不禁涌起一股怒氣。
董重一腳踹倒身前家兵,正欲大聲喝罵時,將軍府下人,趨步趕來,急促報告:“大事不妙。大將軍何進率西園兵、羽林騎、虎齎,把將軍府團團圍住,禁止任何人員進出。連自後後門出去,購買食材的府廚房下人,都被兵卒射殺!”
董重雙眼一黑,身子晃了晃,幾欲摔倒。令史連忙扶住董重:“車騎將軍,你沒事吧?”
下人端來一杯涼茶,爲董重灌下。良久,董重才緩過神來,只是雙目卻有點癡呆:“何進!你這個卑賤小人,不想真欲誅殺我哉!”
車騎將軍府一陣人仰馬翻之後,從事中郎、掾屬、御屬等六七十人,集聚在董重左右。
董重左右掃視一圈,問道:“司馬、長史,何在?”
令史小聲道:“聽何進部下傳言,司馬、長史,已經被中軍校尉袁紹擒拿。”
董重掙扎着站起,嘆息道:“何進既敢圍剿將軍府,自然是早作準備,不留餘地!恨不聽趙忠言,先發制人,攻殺何進吶!”
“罷了罷了!你且去問問何進,欲如何處置我?”
一位從事中郎,很快去而復返。
從事中郎手捧一柄裝飾精良的寶劍,面色難看的走至董重面前,沉默不語。
董重顫抖的從從事中郎手中,接過寶劍,喃喃道:“利劍……何進這是要我自裁麼?”
周圍衆人,皆是黯然不語,一個個垂下頭。
董重長嘆一聲,持劍緩步走向將軍府大門,讓過身旁衆人,大聲喝道:“何進,能與我一語否?”
小半個時辰左右,何進縱馬入府,停至董重十數步前,沉聲道:“事已至此,董重你還有何話要說?”
董重手舉寶劍,穩定一番心神,道:“我若自裁,大將軍可否放過我董氏一門,以及驃騎將軍府內諸人?”
何進抿了抿嘴,望向董重背後衆人,道:“只誅首惡,不涉及無辜!”
董重又道:“太后,你欲如何處置?”
“本朝舊例,藩後當迴歸本國!”
“如此,我也可安心上路。希望何進你信守諾言!”董重拔出寶劍,閉上雙眼,吼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袁隗心懷莫測,將行一石二鳥之計,今日大將軍殺我,卻難保不死於其手。”
悲鳴之語,聲音未落,董重橫劍自刎!
“車騎將軍”
“車騎將軍!”
“車騎將軍!”
……
董重身後家眷一齊撲上來。
何進伸出右手,晃了晃,又縮回來。
“爲董重收屍!你去入宮,稟告太后,言驃騎將軍於府中自殺!”何進吩咐屬下。縱馬出府,何進遙遙望向遠處的袁紹,喃喃自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是螳螂,誰是黃雀,現在還言之過早!”
光熹元年五月十三,董重於驃騎將軍府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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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筆力有限,洛陽這段時間的政局十一瞭解的不透徹,所以這一章參照了老傅的文,作爲重要的鋪墊。